“听说你捡了个女娃娃,要带来给为娘看看。怎得今日反倒不见了动静?”
卢氏今日梳着高髻,着紫碧纱纹双裙。此时正接过婢女端来的冰碗,用瓷勺轻轻搅拌后,小口小口啜着。
她年少时就是个美人,让少负盛名的司马睿一见倾心,跨了两个郡去求娶。
如今虽已三十有六,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依然肤如凝脂,腰若拂柳,风韵不减当年。被司马睿宝贝着。
“天凉了,母亲少吃些冰。”司马修盯着那瓷碗皱眉,看似她不以为然,补充:“父亲知道了要生气的。”
卢氏准备消极抵抗的的动作顿了顿,最终撇撇嘴,将碗递还给婢女。自己斜靠在美人塌上,一手枕头,一手拿起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清凌凌的杏眼望着自己跪坐在下首的大儿子。专心打听起他的八卦来了:“你还没说那小姑娘怎样了呢。”
司马修看她听劝,松了眉头。回道:“阿玉不是此间人,离家这么久,思念非常,孩儿今早已经送她回去了。”
面前的案几上竟不知从何处爬来一只蚂蚁,他放下手里的茶碗,伸手拨弄,
回去也好,稚子离家,终非幸事。若是阿白他们突然流落他乡,定然不知要多仓皇无措,更别提亲人失措忧虑。
卢氏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她还指望儿子来求她的时候好好摆摆谱,提提要求呢。就这么没了。
想到什么,她眼珠转了转,一下坐起来:“我儿天真!”
司马修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卢氏拿扇子遮住半张脸,凑近他,表情神秘:“之前,净下大师曾告诉我一桩奇事。”
前朝将儒教作为官学,一时间人人学儒,将儒家教条奉为圭臬,时间长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解读也随之涌现,大行其道,将官场民间压得如死水一般。
直到前朝覆灭,人们被压抑的性情释放出来,佛教和道教开始冒头。卢氏就喜欢佛教,常去听一些颇有名望的僧人讲经。
净下大师便是最近从南边来的僧人,据说很有些修行。
“大师说,他们在南地的时候,寺里的武僧曾捉过一个人,言若歌咏,背生双翼,上覆白羽。佛讲三千世界,想来也不是此间人,可惜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没多久就死了。”卢氏眨眨眼:“可见这来来去去的,哪儿有那么容易,我儿送人家去是好心,可你把那小姑娘一个人丢在林子里,别最后回家不成,被什么豺狼虎豹叼了去。”
“这……”司马修愣住。
净下大师的名头他也听说过。估计不是空穴来风。
他昨日见向小寒说的那么笃定,还以为她自己有办法,现在想来可能只是小孩的执拗,未必是真的万全,实在是自己思虑不周。
还是再派人回去找一找,也好安心。
他起身行礼:“母亲……”
卢氏早把他的性子摸透了,猜到有这么一遭,又恢复了侧躺的惬意姿势,摇了摇扇子。让他自去。
人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忙叫住他。伺候婢女会意,从侧室端来一个托盘。
“这是之间永州州牧夫人寄来的粉,娘用着甚好,你父亲也很喜欢,剩下的一盒且送我儿。”
时人以身形清瘦,面庞白皙为美,无论男女,都爱簪花敷粉。
卢氏最开心的,就是生了个白净隽秀的儿子,天天看着便赏心悦目,常叮嘱他好好打扮。
司马修无奈,收下那缀着玛瑙的三色彩绘云气纹漆盒交给身后的侍人:“谢母亲。”
卢氏满意了,又挥扇子让他走,等人出了院门看不见了才对身边的人道:“我刚才没吃完的冰碗呢,快快端上来。”
天凉了,以后就要管得紧了,且抓紧吃今岁最后一回。
*
侍卫拉了马来,司马修翻身而上,用力一甩马鞭,马儿嘶鸣一声,扬蹄狂奔。
还没有出巷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公子止步,公子止步,府君有请!”
他忙拉住缰绳,马儿被止了冲势,趔趄着踢踏着,又在原地打转两圈才停下。
他身量还未长成,府里不敢给他配太烈的马。
喊话的人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司马修认出来,是父亲书房的人,问:“可知是什么事?”
来人打了个揖:“回公子的话,府君没有交代。”
司马修皱了皱眉头,回想最近洛阳城局势平稳,府里也无甚大事发生。
“你去回禀父亲,说我现在有急事处理,待回来便马上去见他。”
侍人张了张嘴想要阻止,毕竟府君交代的时候神色严肃,想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但话还未出口,眼前的人已扬鞭而去,只能苦着脸回去复命。
司马修带着人骑快马沿原路返回,山路难走,到了马儿走不过去的地方,只能改换步行。
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两人分别的地方。
前方就是那棵树,他甩开侍卫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向小寒出什么意外,等绕过遮挡的数木,看清树下的情形后,终于猛然放下了提着的心。
小女孩双手放在端端正正躺在树下,睡得正酣。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儿,正悠闲地在她脑门上踱步,时不时低下脑袋,用那靠近脑门的浓密黑发上擦擦自己小尖嘴。
许是旁人的到来惊动了它,它远远看到司马修,毛一抖,“吧嗒”拉下一坨鸟粪,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司马修:“……”
他挥退了侍卫,一个人慢慢上前,在女童身边盘腿坐下。从袖袋里掏出帕子,帮她擦去脸上的脏物。
太阳慢慢便宜,一束阳光在此时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直射在女孩儿身上,直至完全将她笼罩,有那么一瞬间,女童的身体在光中变得透明起来,然而很快恢复正常,快的让人怀疑,那一瞬间的错觉不过是自己的恍惚。
*
向小寒在梦里奔跑,四周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前方亮如白昼。她有种直接,只要追上,只要能够追上那光,她就可以到想到的地方去!
越过光芒的一瞬间,她猝然睁开眼睛。
入目是将暗的天色和被夜幕染上暗色的朦胧树荫,而不是自己期待的宿舍屋顶。
她愣神几秒,才想明白这代表什么,可是,为什么!明明,明明有预感,这样是可以回去的。
旁边有声音,她扭头,发现少年抱膝坐在不远处,就着身侧的篝火看书。
“阿禾,”她开口。
少年听到,转头看来:“你醒了?”
这少年像云,将与生俱来的温柔轻缓刻在了骨子里。
她沮丧不甘的心情也似乎有所缓和,哪怕依然沉闷,她呆呆地看着他身边的篝火:“阿禾,我失败了。”
那种不断催促着让她来这里一趟的直觉消失了。那种自己一定可以回去的、不慌不忙的笃定也消失了,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变成了一个漂泊在异世界的孤家寡人。
“你如果暂时回不去,”他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只轻声提议:“可以先住在我家中,以后,总会有机会。”
“阿禾,”向小寒第一次发现,有些感激是无法用浅薄的言语表达的,只能深深记在心里。她朝他伸小爪子。
“嗯?”他合上书,握住那胖乎乎的小手将她拉起来。
“你真好。”
谦谦君子,休休有容。
“你之前,不是已经走了吗?”她问他。
“林中危险,担心你一个人出什么差错,便又回来了。”他拉着她,小心躲避横梗拦路的断树枯枝。
谦谦君子,赐我百朋。
*
两人回到府君府。大门旁早有人等候。
司马修一看,是白日叫住他的那个侍人。
“公子,府君叫我在此候你。”
看来确实是有要紧事。他叮嘱人带向小寒先去他院子安置,自己独自去了正院书房。
白日繁忙的书房此时冷冷清清,娄正奇等人皆已离去,只剩司马睿一人独坐于案前。
司马修上前一步:“父亲,发生了何事?”
司马睿将面前的酒樽斟满,往前推了推。
司马修走近,坐在他对面,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为何久候不来?”司马睿也端起自己的喝了一口:“若生死攸关,自行离去,置你亲人性命于何地?”
下人早禀报了他的去向,司马睿只是对儿子这不分轻重缓急的行为感到不满,甚至这不满也牵连到了向小寒。
“是孩儿的不是,”司马修垂眸:“二叔之事,非火烧眉睫,也非一时半刻能解,阿玉年幼,耽误半天,恐出什么意外。”
司马睿有些意外:“你猜到了?”
他并未让人告诉他自己收到来信之事,何况信中内容。
司马修摇头:“并未多作揣测,只是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如今不过应验罢了。”
当年出仕时,司马家最有才能的两兄弟发生了分歧。
当今众多的皇子中,太子和陈王是最出色的两位。太子名正言顺手段铁腕,陈王天资聪颖文采斐然。
司马睿看好太子,觉得陈王性情轻浮,非社稷之才。司马修的二叔司马甫看好陈王,认为性情可以打磨,但机敏不可弥补。
两个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最终一个进了太子府做太子中庶人,一个在陈王麾下做幕僚。
一家两兄弟分别效忠两位皇子,为了避嫌,平日轻易不往来。
而两位皇子这些年不管私下再多么暗潮汹涌,表面也是兄友弟恭一派和谐。
但是两日前,这样的平衡打破了。
太子设计灌醉陈王,让他在宫宴上言行无状,露出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惹怒了陛下。
这种情况最近已经不止一次,只不过没这次这么严重。
司马甫终于感到陈王并非良主,然现在抽身,陈王不会放过他,背上不忠也名声尽毁了。
若不抽身,将来太子登基,自己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于是只能写信向兄长求救。
司马睿点点头,将信的内容复述一遍,食指点着桌面:“那阿禾觉得,你二叔是救,还是不救?”
司马修知道,他其实是想问,怎么救。
这也关乎到,阿玉能不能再次在家里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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