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坐在沙发上, 将另一边鞋袜也随之褪下。他屈着膝盖, 绷着脚背, 小心地不让趾尖碰到地面,双手从自己的脚踝上擦过。
“皇上, 给周公子替换的鞋袜取来了。”绿药端着托盘走进房内,“汗巾也取来了,您……”
她端着托盘,托盘上正是崭新的鞋袜,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则端着汗巾。
“好, ”皇帝随手接过她手上的汗巾,“你先擦擦,免得感冒……”
皇上:……
周逊:?!!
“皇上,你……”
周逊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向他伸过手来的姿态,被吓了很大一跳。他刚要把脚缩回去, 脚腕就被皇上握住了。
一只手,就能将他环着握住。细而长的脚腕就这样被他托在掌控之中。
周逊猝不及防地低下头来, 他坐着, 皇帝则蹲在他面前。他两手撑着“沙发”的两边扶手, 肩膀都抖了一下:“你……”
皇帝见他看过来,对他爽朗一笑。
“没事儿, 我就帮帮你, ”他很开朗地说着,“举手之劳嘛。”
周逊:……
他被人握着脚踝,一时间简直坐立难安:“我自己来……”
说着, 他不等皇上回复,便将他手中的汗巾给夺了过去。
皇帝:“诶?诶诶?”
他抓了抓脑袋,讪讪道:“哦……好吧。”
周逊:……
周逊接过汗巾,却迟迟没有动作。皇帝问他:“怎么了?”
周逊:……
“皇上的手,还……”
皇帝:……
“哦,哦,刚刚没有想起来,”皇帝说着,放开了手指,在他松开手的那一刻,周逊将自己的脚踝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其实我帮你来反而方便一点,我看你腿挺长的,弯腰费……”
那一刻,他的手心里有什么东西擦过,像是一片羽毛,挠在了手心里。
是周逊脚踝处凸出的骨节。
皇帝:……
那一刻,皇帝突然像是被按了失语键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旁边原本跟着绿药进来、本该领了这活的小邓子:……
他看着室内的两人,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了一种“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的感情。
周逊低着眼换好了新的鞋袜。他心里怪怪的,又不能、不敢、且觉得自己不该去多想,因此便什么也没想。
他抬起眼来,刚要和皇上说话。原本僵硬地蹲在他面前的皇上却在那一瞬间……
往后翻过去了!!
周逊:??
他眼睁睁地看见皇上直接仰着翻了过去,摔到了地上。
周逊:??我是练成了什么用眼风无意中杀人的绝技吗?!
“唔……唔……”皇上捂着自己的后脑勺,旁边的绿药和小邓子见了,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了起来,“朕,朕没事!”
周逊:……
不知怎的,接下来皇上同他说话时都没敢再看他的眼睛:“其实关于该给你什么职位的事情,我一直都在思考,比如……”
“皇上,”周逊说,“草民想……参加明年的春闱。”
坐回他身边椅子上的皇帝:?!
“你参加春闱干什么?你想要当什么官,直接和我说啊。”皇帝一脸困惑,“那个春闱,人都被关在小屋子里,几天几夜不吃饭的,还不能洗澡,你就别去凑那个热闹了。”
周逊不语。他又说:“你是怕别人觉得你是空降的官儿,名不正言不顺?”
说着,他又想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却在周逊看过来时,僵了一下。
周逊:?
皇帝换成用手指头轻轻戳了对方肩头两下:“可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啊,皇帝亲封的官,哪有人会对你说什么?而且自古以来不都有什么皇帝求贤若渴,在山间碰见高人,直接封官的事吗?你要是实在在意,我就和他们说,什么我在茶楼碰见你,觉得这个书生很有一番高见,然后隆中成对、献上兵书之类的,到时候……”
皇帝这是误解了他的意思。周逊无奈地笑笑:“不是这样。”
“我不想凭皇上的偏爱去获得一个官职。我更想靠着春闱,以最公正的方式,来证明我自己——证明我的能力,证明我的才学,受天下人赏识尊重。这也是我最初便想走的那条路。”
——不曾完整地参加春闱,始终是他的遗憾。
“可这……会不会舍近求远了一点?”皇帝嘀咕道。
“时间跨过了三年,但终究还不算晚。”周逊笑了笑,“我曾绕了一点路,不过好在,如今还能走回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今他也不过是在饶了一点远路之后,再走回了原本想走的方向罢了。
窗外的雨水声小了,夏季的暴雨,也渐渐地停了。
周逊看见皇帝对他粲然一笑。
“唉,你们这些古代文人,就是有志气,罢了罢了,你想去考,就去考吧。”皇帝说。
他说这话像是很无奈似的,周逊笑了:“有志气不好么?”
“有志气的人,都活得比一般人累。”皇帝抓了抓脑袋,“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嘛。”
禁城天空中积攒的云雾舒展开来,乌云散去,有阳光透过窗纱,照入御书房。周逊的侧脸就沐浴在这片流金般的光芒中,他笑得很舒心,也很豁然。
他曾经绕了一点远路,现在,总算是绕回来了。
命运带走了他的两年时光,却总算在第三年,将他所有的自由和梦想归还。
“不过我要声明,你要是去考试,我是绝对不给你走后门的哦!”皇帝拍了拍他的手道。
“这是自然。”周逊说,“皇上可千万要公平公正。”
皇帝庄严地点头:“当然,否则……”
“否则,你怎么会知道,你就是这么好,堂堂正正的、公平公开的这么好。”
不需要任何手段,不需要任何迂回,他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光明正大的走过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是窃取,不是偏爱,而是拿回。
所有他曾失去的,他都会把它们一件件地拿回来。所有他曾丢失的尊严,他都会一点点地重新把它们树立起来。
不蝇营狗苟,不与黑暗纠缠,从最正大光明的道路一步步走起,走在所有人的注视与艳羡中。
——世界曾吻他以痛,而这将是他的回还。
“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起自习的好朋友了!”皇上伸手要同他击掌,“待会儿我让小李子往御书房里搬张桌子来,到时候你坐那头,我坐这头。咱们一起安静学习,互不干扰……”
他正说着,小李子从门外匆匆地进来。他看见周逊也在这里,欲言又止,到头来还是到皇帝耳边耳语了几句。
皇帝只听了几个字脸色便沉了下来:“不知道我在这边忙着吗?这点小事也来找朕?”
小李子忙应了“是”,便回去复命了。在离开御书房时,他偷偷地瞧了周逊一眼,周逊收到他的眼风,心想此事怕是和自己有关。
说起来,他也很久不曾听见过周家那边的消息……罢了。
不过是一群无关人等而已。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这些人如今是过得怎么样。
心中那股要将他燃尽的仇恨之火已经因皇帝的到来而淡化掉,加之近日以来忙碌的日常也让他不曾考虑到之前的事,但周逊从来不是“宽宏大量”的性格。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没有忘记周家对他做过的那些事。这笔账,他记在心里,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他已经故去的娘亲……他都不可能容忍敌人在世上安稳静好地活着,这笔账,他会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不久后。
“那么,草民先告退了。”周逊行礼道。
“啊?这么快就要走啊?”皇帝有些失望,“要不再坐坐……”
“方才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里,皇上问了我十个问题。”周逊施施然地起身,“草民留在这里,影响皇上自习。”
皇帝:……
“好吧,”他挠了挠脑袋,“对了,一会儿我让小李子给你送个能自由进出宫门的腰牌来。”
在周逊开口问他前,皇帝又说:“你要参加春闱,应该需要一些辅导书之类的吧?什么五年春闱三年模拟,黄冈密卷,天利三十八套,王后○、曲○线、薛金○……京城里应该有卖书的书店吧?你去挑挑。”
周逊浅笑:“好。”
“你赶紧的,考个状元,进朝堂里来。”皇帝对他竖起大拇指,“到时候我们就是光明正大的鱼水之欢……不,如鱼得水了!”
周逊:……
在说错那个成语后,皇帝整个人都“……”住了。他的大拇指,也僵在了半空中。
“皇上的成语水平,也有待加强啊。”周逊随然地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
皇帝在石化了许久之后,捂住了自己的脸。
周采在东华门前等了许久,没等来能够进宫门的消息,却等来了小李子。
“周大人,”小李子全然不见往日里对他的恭敬,而是一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模样,“这……您还要奴才对您说得有多清楚呢?皇上说了不想见您,那就是不想见您。”
“您别嫌弃奴才这话说得不好听,奴才也是为了大人您好。您那弟弟的事,与其来找皇上,不如从别的路子上下下功夫。如今皇上最是秉公执法,周大人不必在这里白费心思了。东华门是人进人出的地方,周大人老是待在这里……这,这里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也是不好走路啊。”
“而且您这弟弟,本来就做错了事,也是该得到一点教训了,正所谓小惩大诫不是?周大人如今是没什么事做,才有时间整日地替他奔走。可是啊……这事儿孰是孰非,都是板上钉了钉的。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也请周大人放过奴才吧。”
放在一个月前,小李子恭维周采还来不及,如今周家人走茶凉,小李子也变了副面孔,话里话外地夹枪带棒。小李子说完这话,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片云彩地走了。魏公公却抹着头上的汗,看着留在东华宫面前的周采,心里叫苦连天。
最近这段日子,周采日日替自家小弟奔走,本就疲惫不堪。他找了许多关系,也没能把周小弟从诏狱里提出来——绛卫本来就是一个与朝堂相对独立的系统,他就是有劲,也没处使,因此这回才想着再来宫里以“献画”的名义碰碰运气。
可皇上依旧是不肯见他。
没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再想别的法子……这样想着,周采咬了咬牙,抹掉额上的汗,打算离开。
正在此时,一顶轿子却被抬出了东华门。
“周公子?”守门的侍卫看了腰牌,谄媚地同轿子里的人打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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