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野至今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中元雨夜。
他初遇孟青瑶。
彼时, 小酌了两杯小贩献上的一梦云溪的鬼王, 斜斜地倚躺在房檐之上。佳酿不曾让人迷醉,但他的眼神却越发的空茫。
他不同于普通修士, 岁月在他这是静止的。辉野木然地望着眼前万年不变的鬼集,
岁岁年年景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倏地,他嗅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
鬼集千万年来不迎“生人”, 即便是人修鬼道, 也是服用过魂汤断了生气才入集市的。如今好不容易混进来一个,竟是比他见惯了的群鬼还更缺那丝烟火气。
那人明明活着,却仿似已然亡故了多年。
孟青瑶身被紫衣,腰间斜斜地跨着一个药篓, 身后歪歪地背着一只剑匣;他满身缠绕着外界染的潮气,雨水沾湿的鬓发垂落颊边,由身前的临渊引路前行。
那时的辉野不会知道,心死之人不言仪态。
视线落在那张纷乱的鬓发也遮不住清隽面庞上, 朱唇透着股寒意, 皙白的肌肤想层薄纸。
发梢悄然滴落一粒水珠, 顺着皙白的颈子, 落过喉结,滚入衣襟。
鬼王的舌尖舔过犬齿, 暗暗道了句:“有趣。”
好不容易有个有趣的人让他万年不惊的心被扰起些许波澜,他又怎可能让这惊鸿一瞥的人匆匆离去。
于是二话不说,他提刀砍去。
二人这一打, 便是三天三夜。
一场单方面的戏耍。
鬼王吃招与迎招皆是算计,让孟青瑶生生陪他打了三日。
刚及五品的孟青瑶不可能是鬼王的对手,若放在旁人身上,辉野可以教他一招毙命。
但是他偏偏不要。
两人交过手后辉野才发现,为何孟青瑶一个活人周身却了无生气——
因为孟青瑶一心求死。
死在一场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大局已定的战斗里。
直到现在,辉野的眼前还时常会浮现出当时孟青瑶倒在血泊中那无欲又无望的眼神。
你本一心求死,我便赐你永生。
既然自己心底的枯井因为这个人而起了波澜,那这人就合该生生世世陪着自己,搅翻这天地。
想及此,辉野化成一道凛冽的黑云,闪入天际之中。
下一瞬,老狐狸怒气冲冲的蹿出,身上挂彩,姜梨忙迎上前。
“慕老狗干看我被那龟孙儿揍,也不知道帮忙……”江舸啐了口血,“当初要不是你转生护法我守了你百年,我会负了他?!”
慕听白淡淡瞟他一眼,“你会不会,心里最清楚,狐狸一族朝三暮四者不乏其人。”
姜梨不知道怎么,总觉得慕听白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两眼。
姜梨没太在意,满脑子都是孟青瑶的事。谁能想到介南前辈口中的狐狸精是狐狸精本精?
说好的无CP文呢?这只渣狐狸。
老狐狸被慕听白气的又吐了两口血,方才一战鬼王打架不要命,往死里拼杀,要不是他修为受损,他堂堂妖皇怎会被他压制。江舸抬爪拍了拍姜梨,后留给她一袋子东西,骂骂咧咧的飞走了。
一时间,又剩下他二人。
“道君还有事吗?”姜梨打点好行装,选了个儒修的飞舟攥在手里,准备走了。
此地已经不再是鹿鸣城外,很明显,辉野的鬼集入口是随机出现的。
慕听白瞧出她架势,淡淡道:“你准备去哪儿?”
“先去鹿鸣城接上洛川,再去元泰寺寻苦渡大师。”姜梨不打算瞒他,如实道来。
“如今正道联盟的人在到处寻你。”
“是因为我体内有古魔之种吗?”
慕听白微不可查的一晃,“嗯。”
看来是孟青瑶告诉的她。
“道君也早就知道了吗?瞒着我,是打算跟以前一样把我关起来,然后等我魔化后再将我渡化斩杀么?”
姜梨苦笑。
慕听白之所以来寻她,不就是因为她跑了么。
总是要放在眼边能看到的地方,在她死前把天道反馈拿回来。
“道君放心,若苦渡大师有法子剔除古魔之种,那我便配合大师,然后好好修行,争取早日将天道反馈还给道君。如若不行……”
“那你便如何?”
姜梨哑言,她也不知道,如果去除不了古魔之种,要怎么办。
这玩意不是死就能还给他的。
“你莫要担心,正道联盟那些人并非要囚禁你,只是暂时密切查探罢了。十年前在鹿鸣城外你尚能控制得住古魔之树的力量,如今道心未变,你也一定可以的。”
“道君会帮我吗?”
“那是自然。”
“钟灵派的九寒壁可否在道君手中?”
慕听白沉默片刻,点头道:“是,但我不能将其还给钟灵派。”
明明是偷来的,你这么理直气壮的真的好吗?
“道君误会了,鬼王说九寒壁内也许会记录着古魔之种的事,能否借阅一看”
“可。”
慕听白答应的利索,随即走上前,扯着她肩头凭空跳跃。
再落地时,二人置身于一片云端仙府之中,跟之前看过的天空之城的场景有些类似,不过建筑都是中式的,朱墙红瓦,仙雾露池,气派非凡。
姜梨随着慕听白一路向上,没走几步,她觉出不对劲儿了,这里的楼阁并非都养护的很好,有些楼宇崭新无尘,有些看上去破破烂烂,满是年代感,特别是细枝末节的边角处,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瞧见断裂的空间缝隙,一块块的,像是被强制拼接回去的。
过了门口几个石兽,二人到了一处圆形庭院内,姜梨一眼就认出中间环绕着的黑色石井是五行渊。
大佬竟然把人家别的门派的阵派之宝拿回来镇宅?
再抬手眺望,仿佛视线中的一处高塔也颇为眼熟。
姜梨身子一软。
这不是当年毁掉的镇魔塔吗?!
大佬难道有上古神祗的收集癖?
先是震惊,后稳定住情绪的姜梨想明白了,谁还没个小爱好呢,她以前喜欢收集各个地方的冰箱贴,有时候会为了冰箱贴特地报名去参加研讨会。
想明白后,姜梨就当最没看到似的跟着一路走到一处八角形殿内,其中九块照壁完好无损的放在那。
姜梨看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挠了挠头问道:“请问道君明示如何使用九寒壁?”
“不知,。”
!!!
不知道你带我来干嘛?
姜梨有些意外也有点失望,说实话,慕听白给人的感觉还是挺靠谱的,不觉得是那种不知道还会带人来浪费时间的人。
很明显,她错了。
就在这时,慕听白幽幽道:“本君在你一品渡劫后,曾进入过一次,但当时情况特殊,应该是偶然。”
慕听白停了片刻,改口道:“确切的说,是我们一起进入九寒壁内的。”
她去过九寒壁里面?
姜梨仔细瞧了瞧面前几块大石头。
完全没有印象啊。
不管这事听着多离谱,姜梨依旧顺着话追问道:“道君可记得当时我们怎么进去的?”
然后,听到答案的她后悔自己嘴欠了。
谁他妈能想到答案是神交?!
随后,她一脸尴尬的低着头,听慕听白讲述了一遍当时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神交过程。
这事虽然与风月无关,但毕竟是神魂相融的大事,时隔很久后,再去听一个脸不红心不跳的家伙讲这事时,会相当不自在。
其实故事一开始还比较正常,大概的意思是当时她渡一品雷劫时发生了一些意外,一直压制修为的慕听白没能以化形之身承受住最后一道雷劫,导致双方受了雷劫之伤。但这之后,故事的走向就不太对了,按照慕听白讲述,当时他化成人身带着姜梨准备避开人群空间跳跃时,昏迷不醒的她突然贴了上去,自然而然的与他神魂契合。
再然后,二人就进入了九寒壁内。
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姜梨被他安置在一旁,而他则独自向九寒壁提了一个问题。
“九寒壁已有灵识,与我说过,每进入一次,只可提出一个问题。”慕听白看向双颊通红的姜梨,睫毛不自觉的颤了颤。
脑海中有些画面一闪而过。
他展了展蜷曲的手指,随后从腰间取出支玉瓶,嗑下一大捧药丸。
听完慕听白说是自己主动贴上去后的姜梨羞愧不已,正自我审视道德底线时,看慕听白吞下半瓶子的清心丹,有些不解。
“道君怎么吃这么多清心丹?”
她好歹跟枝枝前辈身边睡了十年,别说清心丹了,识味知药的本事不局限于常见丹药。
慕听白薄唇绷得紧紧,冷若冰霜的面颊泛起丝丝淡粉。
“近日伏天干燥,本尊肝火有些旺盛。”
“哦”姜梨小声应了声,被她拐了下话题后,似乎没刚刚那么尴尬了,遂而问道:“那道君的意思是,只有我们神交才有可能进到九寒壁内吗?”
慕听白面色遽变,狭长的眸子泛起一丝慌乱,不过姜梨没看出来慕听白的异样,只当他冰块脸板久了抽了下而已。
“并非如此,以本尊所见,应是修者达到双修后的那种怡然自得之态便可进入其中。”
怡然自得……说白了就是事后一支烟的状态呗。
“那道君的意思是,我们在这找找感觉?”姜梨试探性的问了问,大佬说一半留一半的感觉真不爽。
慕听白颔首,随后走到九寒壁的中心处,席地而坐,荼白长衣不染,与地面融为一体。
玉冠长发铺了一地。
果然,大佬比之前看着更冷艳孤傲了。
旋即,慕听白扭头看来,肃冷道:“你不进来?”
姜梨一溜烟跑去,人模狗样的坐下开始找感觉。
慕听白看她乖巧坐下,嘴角微微扬起。
随即姜梨闭着眼开始尝试寻找大佬口中“怡然自得”的那种感觉。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鬼集中与几个佛子拼斗,谁能想到现在,她跟个傻子似的坐在慕听白面前,硬生生的自我臆想,让神魂进入抛物线定点后的那种状态?
虽然她已经经历过几次(几十次or几百次?),但硬生生在这关门造车的感觉,真的很诡异!
大概盘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后,实在无法让自己的神魂达到那么高境界的姜梨悄悄睁开眼,一眼便对上了正在凝视着她的慕听白。
“道君?”
有那么一瞬间,姜梨觉得,慕听白在笑。
可再看去,更多的是冰冷与些许惆怅。
“稳住道心,再试试。”
姜梨不好拒绝,又不能直言自己是在无法凭借个人意念独自高.潮,只好听话的闭上眼,然后再次耗费时间。
她尝试着,去回忆之前神交时的情景,试图让自己找到点感觉。
正待此时,忽而有一道寒风袭来。
冰凉的额头贴上。
低沉醉欲的声音包裹而来。
“抱歉,本尊尝试过多年,并不能到达此境……”
姜梨心跟着颤了一颤,随即被那抹寒气卷带着,奔向识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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