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民国之大导演(13)

    乐景坐在窗前, 沉默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今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可是外表看起来宛如四十多岁的妇人脸颊蜡黄,颧骨凸起, 薄薄一层枯皮松松垮垮的挂在脸上,就好像一枚风干的果实。

    想起刚刚医生给他说的话, 乐景难得有点语塞,不知道要如何说出口。

    翠香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黑暗无光, 她孤身一人在泥泞的沼泽地里跋涉,苍蝇嗡嗡叫着跟着她, 蛆虫啃食着她的肉丝, 慢慢的她浑身的血肉褪去露出雪白的骨。

    可是她依旧在执着的漫无目的走着。

    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必须一刻不停的走, 否则她只是一具等死的骷髅。

    她真的走了好长好长时间啊。可是哪里都是那样黑,哪里都净是苍蝇和蛆虫,她走了那么久,只是变得越来越脏, 越来越疲惫。

    然后她停下来了, 她在心里想,爱咋地咋地,老娘累了, 不要走了,就在这里死吧。

    然而,有人却在此时在岸边对她伸出了手,对她说“我带你回家。”

    于是滚烫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金色潮水在少年身后汹涌澎湃。翠香站在黑夜里, 痴痴望着沐浴在光与热中的少年, 如果她握住了少年的手, 是不是就能像他那样干净的活着

    翠香睁开了眼, 恍惚了几秒,对上了梦中人明亮的双眸,和梦不同的是,少年此时注视她的眼神如此忧伤。

    一种奇异的直觉笼罩了翠香,她甚至不怎么吃惊地问乐景,“我是不是要死了。”

    乐景无法欺骗这个女人她这一生见过太多属于男人的谎言,乐景不能,也不想再用一些假话糊弄她。

    “你的病现在还没有可以治疗的药物。”乐景有点艰涩地开口说道。

    在这个青霉素还没诞生的时代,翠香的病无药可医,只能等死。

    从医生和小红梅她们的转述中,乐景知道了翠香的身体曾经遭受了多么可怕的对待。

    因为感染了梅毒,她下体开始长暗红色的疮,动都不能动,更别提接客了。所以老鸨就一次又一次地用火钳烫掉红疮,逼着她去接客。

    可是疮还是越长越多,在火钳的折磨下,翠香的下面几乎成为了一团烂肉,已经不能接客了。

    所以在一天清晨,老鸨就把发烧烧的人事不省的翠香钉进了棺材里。

    在沉闷的钉钉声里,翠香醒了过来,虚弱地喊着“妈,我还没死,我还没死,不要把我放进棺材里。”

    回答她的是老鸨毫不迟疑的钉钉声。

    若不是小红梅冲出来说乐景愿意替翠香赎身,那么翠香很快就要被抬出去活埋了。

    可是命运从来不曾宽待过她。

    不管过程如何,她终究还是要死的。

    听到乐景的话,翠香闭上了眼睛,如释负重地长出一口气,嘴角露出模糊的笑意。

    “我真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啊。”她睁开眼,眼神清亮动人如碧海蓝天,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声音若海鸥轻轻拂过潮水,“在最后,能清白的死去,真是太好了。”

    她说“谢先生,我死后,能给我立个碑吗不用把我埋在太好的地方,只要给我一个碑就行。”

    乐景望着她心满意足的笑容,胸腔里却回荡咆哮着愤怒的烈火,这份愤怒是那样暴烈,也是那样无能。

    “翠香,你难道就这么甘心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去吗你现在虽然赎身了,但是在别人眼里你永远是个妓女,死个妓女不算什么稀罕事,你没有后代,以后也不会有人祭拜你,你甘心吗”

    翠香表情一滞,平静如海的双眸突生波浪又很快隐去,她闭上眼睛,就像老人那样疲惫地笑了笑,“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这是我的命,我挨了一辈子,终于到头了,可算能让我好好歇歇了。”

    “可是我不甘心。”少年眼神像淬火的长剑,剑光如雪似鸿发出不屈的嗡鸣,“人们理应知道你受到的苦,他们欠你一场痛哭。”

    翠香抬眼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费解地反问“谁会哭一个婊子呢”

    “这就是我需要做到的事情。”乐景握紧翠香枯瘦的手,急切问道“翠香,我想为你们拍一个电影,让大家知道属于你,属于你的姐妹们的故事,在屏幕上,你会永垂不朽。”

    翠香吃惊地睁大眼睛,一颗流星划过她黯淡无光的双眸,光弧流光溢彩,似乎切割开了漫长黑夜。

    翠香和姐妹们再次回到了折磨她们无数年的四合院。

    不过短短一个月过去,这个无人的宅子都荒凉下来,院子里多了好几处蜘蛛网。

    宅子的主人们此时正在监狱里,来势汹汹的报应马上就要砍下他们的头颅。

    在姐妹们的搀扶下,虚弱的翠香才能勉强站在院子里,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只觉恍如隔世。

    小红梅拘谨的站在翠香姐姐们的身后,几乎有些仓皇失措的看着斜侧方冰冷怪异的黑色方盒子。

    谢先生说那叫摄影机,能把人像拍电影那样拍下来。

    她不明白她们有什么好拍的呢

    可是谢先生替她和姐姐们赎了身,所以她就听先生的话,先生一定是为她们好。

    谢知源站在院子门口,复杂地看着院子里侄子忙忙碌碌布置着机位,把演员和工作人员使唤得团团转。

    当初澜儿给他说他要让妓女来演电影里的妓女时,谢知源是很反对的。

    “不行这太有伤风化了到时候很多人会用妓女的身份大做文章,炮制出你和妓女们之间的各种黄色丑闻,把你抹黑成好色轻浮之徒,最后,他们还会让封杀你的电影”

    面对他的激烈反对,澜儿无所谓的耸耸肩,挑眉轻笑,平静地反问道“您会让他们封杀我的电影吗”

    谢知源

    “我当然不会封杀你的电影了。”谢知源以为他没理解问题的严重性,再次强调道“他们会抹黑你的名声,把你塑造成一个色令智昏的丑角人言可畏啊。”

    “不遭人骂是庸才。”澜儿无所谓的说“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活的。”

    谢知源忍不住用奇异的全新目光看着自己的长侄,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大了吗他这番话说起来简单,但是世间有几个人可以豁达到完全忽视外界的看法呢

    澜儿这份坦荡心性倒是难能可贵,不愧是他谢家的千里驹。

    “就按照你想做的做吧。”谢知源对少年露出期许的笑容,霸气十足地说道“在北平,还没有我谢家人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谢知源收起思绪,看向在澜儿的安排下井井有条的剧组,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自豪。

    他本来是不放心想来指导澜儿的,却没想到澜儿比他想象的还要出色。明明是第一次当导演,可是他已经无师自通。

    谢知源美滋滋地在心里想“我侄子是个天才”同时他也在心里更加坚定了要把他拐进文化部的想法。到时候他们上阵叔侄兵,一门两导演,说出去多好听啊他手下的电影公司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乐景丝毫不知道谢知源的想法。

    谢知源以为他是无师自通,其实乐景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

    他虽然是学新闻的,但是新媒体时代给予了新闻行业更多的要求和挑战。所以乐景在大学不仅要上本专业的专业课,还要上广告营销、广播电视编导、计算机编程等其他专业的专业课。所以他当然也拍过人物纪录片。

    虽然时代不一样,民国的摄影器材也很落后,但是乐景的拍摄构图意识还在,基本的技巧是共通的,所以他上手很快。在学会了这个时代摄影机的基本用法后,他就可以轻松上手开始进行电影拍摄。

    他想拍的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这个问题在开拍前乐景就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

    他之前给这部电影赋予很多高大上的意义。

    他想让这部电影客观真实反应妓女的悲惨命运,想让观众亲眼看到社会的毒疮,想稍微推动一点点女性解放的思潮。

    可是当乐景真正举起镜头,镜头里出现小红梅清澈天真的双眸时,他终于明白他想拍的是一部怎么样的电影了。

    他想拍一个孩子的故事。

    一个遍体鳞伤后却依旧仰头微笑的孩子的故事。

    妓女只是社会赋予她的属性。她不过是一个在春光里天真烂漫的孩子。

    他突然想起了伟人的那首咏梅诗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乐景也终于想到了之前他苦思许久而无果的电影名字待到山花烂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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