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贾琏这一病,从乍暖还寒的初春病到了草长莺飞的暮春。从陆陆续续来探病的亲眷口中,他知道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
这跟前世有很大不同。在他生病这段时间,凤姐儿一次都没来看过他,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的是一个叫柔儿的姨娘。他猜测凤姐儿也回来了,只是不知她是否另有境遇。
病中,他急着去见凤姐儿,却被平儿劝止了。病愈后,他却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忧虑,前后摇摆止步不前。
凤姐儿这世的态度让贾琏清楚地明白,她真的不在乎他了。只有他才在人生的最后,怀念她的好与坏,怀念她的爱与恨,怀念那些五味陈杂的日子。
在她心里,只怕所有的恩爱情仇,都随着一朝身死化作流水荡然远去。
贾琏最怕的是,怕她问一句:“你后来怎么样了?”往事不堪回首,他决定隐瞒重生的真相。
凤姐最近好烦,从阎王殿转一圈回来的贾琏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频频来她这献殷勤,冷嘲热讽都不走。
凤姐儿纳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是缺银子,还是嫌服侍的人不够?”
“你也太小看我。大病一场,浑浑噩噩地想了许多,回首一生竟是荒唐居多。如今也算死了一回,可不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说我,就说二奶奶你,怀个孕都能想到俭省延福,我个大老爷们也不能太差。”贾琏摸着凤姐儿的肚子道:“如今我也是有后的人了,再不可糊里糊涂混日子了。这些日子,我也想了想往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凤姐就不信贾琏狗改得了吃屎,也不耐烦听他吹,就冷嘲道:“您可不是有后了,绿漪老子娘今儿来说,九儿有喜了。本来太太打发出去的人,再也没接回来的道理。只是时异事殊,总不能让爷遗珠在野。您看呢?”
绿漪都打发出去一个多月了,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他的。贾琏是知道凤姐儿肚子里的是个女儿。绿漪肚子里的是个女孩也罢,也就一副嫁妆打发了。要是个男孩,他的长子总不能是个来路不明的吧?
“接回来吧!”绿漪性子烈,不给她个名分怕是要闹出人命官司。他以后还有大好前程,被人拿住了错处不好。
他只怕凤姐儿想多,暗地里出手,安抚道:“你放心,不管她肚子是什么,总越不过你肚子出来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凤姐儿才不信,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我把西厢收拾出来。”
“不急。躺在床上养病的日子,我也想了一遭。咱靠着二叔家过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自己立得起来才是正经。我想好了,或文或武,我总要走一途。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博总比不博好。你说是不是?”
“咦,你病一场倒是开窍了?”凤姐儿疑惑地打量他,心想:“他不是也重生了吧?”
“实不相瞒,我病了这一场,倒有些奇遇,竟见着先祖。他们殷勤叮嘱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我克勤克俭,承先人之遗志,振兴家业。接着,又引我去了一处仙境,在那里我看到府里被抄。”
贾琏想到前世抄家时的落魄惶恐,叹息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就是不为自己,为着你肚子里的孩子,这窍不开也得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耐烦陷在这泥淖里。不是凤姐看不起他,就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就是看明白了,能有什么作为。
当然,凤姐儿懒得打击他,只假怒道:“你作什么幺蛾子我不管,别拿这话吓唬我,真真是出息了。”
贾琏知道凤姐儿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说破,只道:“且看吧,总有一日你明白我的心。”
“什么心?花心狼心没良心!我看还是不明白的好。”
贾琏无奈。前世,他年轻气盛,怎能忍受处处被人压一头,想法设法都要给她找些不自在。后来,也是真厌了她,另寻新欢。直到耄耄之年,他才明白,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待他了。
如今悔之不及,只能伏低做小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二奶奶且看着,总有一天给你挣来诰命。”
“我就先多谢二爷了。”凤姐儿懒得听他数冬瓜道茄子唠唠叨叨,整理衣装去贾母处请安。
贾琏自去了九儿家,跟她父母说好过几日来接人。处理完这档子事,他又去了贾政处,辞去打理家业一事,并道:“前些日子把大妹妹送进宫参选,侄儿总是心怀愧疚。要是珠大哥哥不去,府里何至于出此下策。这也是我等小辈之错,才靠女子支撑家业。叔父,侄儿虽不才,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祖宗基业、妻儿老小闯荡一番。还望叔父成全。”
“叔父自是望你成才,只是这守业之艰,胜于创业之难。叔父但凡有个臂膀,何至于连累你。”贾政每每想起大女儿,也是心有戚戚,只是自个儿忙于政务,还真不知能将家业交与谁打理。
“咱家有八房在都,细细挑选,定有能人助叔父一臂之力。”贾琏跪下道:“还愿叔父原谅侄儿小小私心,成全侄儿之野望。”
“不知琏儿可有详细谋划?”
“侄儿想继珠大哥先路,科考致仕。”贾琏不好意思道:“苏老泉二十七,才发愤读书。侄儿未及弱冠,想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元春的事不日就有结果,这府里今日还离不得你,再议吧!”
不几日,宫里就有旨意,元春被选入宫中充任女史。贾家合府欢喜,王夫人更是喜得念佛。
趁这高兴劲儿,贾琏跟贾母长谈一番,左列旁证,以卫子夫、长孙皇后之流说服贾母,说是“只有娘家得力,女子才能在后宫得脸”,终得贾母同意,卸下管家一事。又说,欲寻一清幽之所,刻苦念书。
贾母也看不上贾赦一屋子莺莺燕燕,又怕贾琏年纪轻轻经不起诱惑,迷了心思,就把梨香院指给贾琏一家。梨香院本就在贾赦院子后头,只要在后花园开个门,就能通往东府。这样一来,就算是贾琏一家搬回了东府。
无功不受禄,自这以后,贾琏一家的开销就不能从荣府出了。按道理,贾赦得接管长子一家的吃穿用度。
这贾赦,儿子给叔父管家,他说人攀高枝。这儿子回来了,他又不想养这一家子,硬是不吱声。这就是个只能进不能出,贪心不足的主。
凤姐儿先去问了邢夫人,邢夫人把事都推给了贾赦。凤姐儿一个做媳妇的,总不能问公公要吃要穿。贾琏没办法,硬着头皮去了。
奈何,只要回了先母的嫁妆。贾琏先母出身清流人家,嫁妆出息有限,满打满算一年也不过二百两。这显然是不够一家子用的。
贾琏没办法,值得去了贾母处讨说法。
贾母一听就怒了,把贾赦叫过来骂道:“没心肝的东西,管生不管养,拿媳妇儿的嫁妆养孩子,也就你做得出来。往常琏儿帮着他叔叔做点事,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这会儿人回去了你倒一推四五六。我也不指着你为孩子挣前程,你也不能撒手不管吧!”
贾赦跪地道:“母亲冤枉!儿子把张氏嫁妆给琏儿,只是念着琏儿也成家立业了,需要一些银子应急。又想着他也帮着政弟打理过产业,再没有不妥当的。等琏儿一家回去了,儿子哪能让他们喝西北风。”
贾母捶床大怒道:“你也不要拿这话哄我。要真如此,琏儿会巴巴来求我?想来你看着琏儿随侍叔叔左右,也不是没有怨气,打定主意要磋磨他。如今我也不指着你照管他。你父亲去世时后虽没分家,府里十七处庄子,你和政儿各从账上领了七处的租子,我留了三处养老。本是打算百年后一个孙子一处,如今就先给了琏儿,就算我这个做祖母的疼他。”
贾母的养老田,做后辈的怎么能要,贾琏和王熙凤坚辞不受。
贾赦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事一旦传出去,他就是“不慈不孝”,连忙说道:“母亲不必如此,儿子也是疼惜琏儿的。他既然要上进,儿岂有不支持的道理。我回头就把金陵徐家庄的庄子拨给他。”
凤姐儿和贾琏又辞不受,还是贾母拍板道:“就这样吧,琏儿,你要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片慈爱之心。”
贾琏和凤姐儿跪谢道:“谢父亲慈爱,孩儿必不负期望。”
此事一了,没几日贾琏夫妇就搬进了梨香院。
梨香院是个四进的小院子,二进做了前院,三进做了后院,后罩房做了女仆房,倒座做了小厮房。
贾琏心想:“梨香院本是祖父的养静之地,如今成我图强之所,只望贾府不会如前世般日薄西山。自明日之后,我便要一心一意扑在前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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