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里,陆怀换回了宫中常服后,第一时间便去向内官监。
内官监保管所有宫人的入宫凭据,他要先查一查当年他入宫的凭据是否齐全。如果他入宫的凭证并不齐全,那么再加上陆钱氏的所作所为,陆仲德能以一家之力向所有人守住他进宫的秘密就没什么难以相信的了。
如果他守不住,让他入宫的消息传扬出去,那么毁伤亲侄再加上欺君之罪,就足够他拉上全家甚至是全族的人一起陪葬了!这般要命的罪刑,自然会让他一家都拼了命地封锁消息。
他倒要看看,陆仲德一家是不是为了能够害他,就真豁得出去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陆怀一路如飞地赶到内官监,内官监一名得势的监丞张举与他交好,对他行事也信任,知道他想翻翻昔年的卷册,便立即带他去了,还守在门口帮他看着。
他在书架间找到进宫那一年卷册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在其中一卷陈旧的卷册里找到了关于他的记载。保管得宜,微微有一丝泛黄的纸张上,清楚地记录着和他有关的一切,而在这张纸的下面,户籍官凭和德望老人的保荐书等凭证一应俱全。
陆怀攥了攥拳,仔细查看了他最关心的两样凭证:户籍官凭上草签着村长的名字,盖了他的名章,也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保荐书上,三个保荐人的签字、手印俱全,村长的签章也俱在,正中处也同样清楚端正地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
按说,这两张凭据都是完全合乎规范的。可是陆怀看着它们,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因为对陆钱氏的怀疑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不。应该不会。
陆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这两张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第三个人的名字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这个错误倒没什么可深究的。若是村长在递交县衙之前发现了,就会请这三个人再一起重签一份。若是没发现,以村人的学识,写出个错别字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过……
陆怀又看了一遍保荐书上的名字,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端倪:这三个名字虽然不同,写法也不尽相同,可是看着却都像是写惯了字的人写的。
族中的德望老人虽然德行好,名望高,可是念得书都不多,年岁又大,平日里遇到个需要书面作证的事儿,大多也就是按个手印,怎么会突然就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来?而且还是三个人个个都如此?
陆怀心中起疑,又仔细看了看这三个人的名字,才注意到这三个名字的写法颇有刻意改变写字习惯的痕迹。不过,虽然同样的笔划变得有长有短,同样的间架结构变得疏密有别,可是每个字第一笔的顿笔却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
这说明,这三个人的名字很可能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而这个人又并非是他陆氏族中的德望老人!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写的?陆仲德还是其他人?村长签章俱在,他又是否知晓保荐书造假这件事?如果他不知道,是谁冒名顶替他签字盖章的,又是谁替他将文书送到县衙核准的?如果他知道……
陆怀原本来翻查凭证,只是想确定陆仲德一家是否有害他的嫌疑,可是这份造假的保荐书却牵扯出太多的疑点,让整件事都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陆怀捏着卷册站了半晌,觉得此事牵涉越来越广,不能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才行。他在心里记下了凭据上村长与另外三人的名字,便将卷册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好,然后谢过张举,离开了内官监。
在回兵仗局的路上,陆怀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中的种种疑点与关节,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个小宦官与他越走越近。
“师父……”
转过一处偏僻的墙角,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幽幽的轻唤,把陆怀吓得心里一惊。
他定下神,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宦官站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看起来眉目清秀,挺机灵的样子,见他回过头,立即恭恭敬敬地给他施了一礼。
陆怀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宦官,还是觉得没什么印象。一般只要是与他打过交道的,不论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他多少都会有点印象的,这般完全想不起来,应该就是不曾有过来往。
不知道这个小宦官突然找上他有什么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身后的?看他衣着,品阶并不高,若不是为了别人而来,就是要有事求他。
他所在的兵仗局算半个清闲地方,手中的权利也不神通广大,应该不至于有人要这般神神秘秘地找他。若是来求他,他从未与他打过交道,这般冒昧,是想求他什么?
陆怀心中有了一点好奇,看着这个小宦官,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找我有事?”
“有。”小宦官看着他,神色有些难为情,眼神却很清定,稍稍犹豫了一下,对他道:“小辈是御用监的安心,听闻师父再过几日便要离宫了,今日冒昧找上师父……是想求师父收留。”
收留?能否出宫都存未知吧。陆怀笑得有一分无奈:“看你年龄不大,在宫中服侍可满年限了?”
“满了的。小辈五岁进宫,至今已满十一年了。”
进宫的年龄倒是比他早。不过,收留这个事么……陆怀看着他,更加和蔼地道:“怎么不回家呢,能与亲人团聚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可是路途太远,宫里发的盘缠不够吗?”
“钱够的,可是我……”安心垂下了眸子,黯然地道:“我在家中是个多余的人,父母不喜欢我,在兄弟姐妹中只将我送进宫里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若是这样,不想回去倒是可以理解。不过,为何要找上他呢?
陆怀看着他,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考虑着。
安心却真是个灵透的,抬眼觑一下他的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对他道:“师父不认识小辈,小辈却早就听说过师父仁厚的名声,也曾亲眼见到过师父仁厚的一面。是以……早就在心中将师父当做我的亲师父一般敬重景仰,所以今日才会这般冒昧,还请师父不要见怪。”
听了他的话,陆怀不禁失笑:“你曾亲眼见过?”
“是的!前年冬天,师父与一个小徒弟在泰景殿外的廊檐下躲雪,我从殿外路过,正看到师父为他整理衣上的雪,还对他很温和地笑。”
安心说着,透亮的眼睛里都浮上了一层亮光,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的情景一般痴痴地看着陆怀。
陆怀大约能确定他说得属实,前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领着徒弟往各处办事时,会偶尔在某个角落避避风雪再走。他在宫里待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向安心这般又机灵又天真的还是头一回见。
迎着他那般痴痴的目光,陆怀除了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安心看到他的神情,却是有些急了,“师父您别笑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啊!”
“好,我信,你莫要着急。”陆怀稳住他,考虑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现在他进宫的真相成迷,需要查探证实的事有很多,他的娘亲对这些蹊跷之处却一无所知。他要在瞒住她的前提下进行这一切活动,还要日夜与她生活在一起,身边若是没有一个放心又干练的人,难度就太大了。
安心看着是个机灵的,又在深宫浸淫多年,保密的功夫想来不用多教。而且同是宦官,他也不必对他隐瞒身份,行事的方便不是一点半点。
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他的品性与真心。他既然供职在御用监,那么品性如何,稍作打听就能知晓,至于真心……他出宫后再去物色的人选,可能还不及安心的一半,更何况真正的人心总要日久才能得见,在眼下这个时候计较太多反而适得其反了。
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对安心道:“我过几日才会离宫,这两天先让我考虑一下,不论我最后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在离宫之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今日我还有事要去处理,就先到此为止,好么?”
安心纠结了一下便立即同意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一言为定,我等您!”
“好。”陆怀笑笑,转身欲走,忽然想起来一事,回头看向安心道:“你跟了我半天了吧。”
“嘿嘿,这个……”安心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本来是想去兵仗局找您的,可是远远就看到您从里面出来,走得飞快,我不敢出声喊,就只有一直跟着您等合适的机会了。您可别生气呀。”
“不会。”陆怀又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是。”安心给他行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怀站在原地又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过来时情绪太盛,太过大意了。不过再想想,被人看见也并无大事,他马上就要出宫了,去内官监看看老朋友,也没什么蹊跷的。
这般想着,陆怀也便将这事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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