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漫,不知时辰几何,陆怀头痛欲裂,又昏昏沉沉,想要再睡下去,可是经过方才哲安的一番惊扰,再想睡也是睡不着了。
翻身起来枯坐良久,陆怀最终还是叫来徒弟和中为他煮了些醒酒汤,又拿凉水洗了洗脸,让自己干脆彻底清醒起来。
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陆怀洗了脸,坐回床上,扶着额头,大半面孔都掩在双手的阴影之下。
在一旁轻手轻脚收拾着残酒空杯的和中看到他这般心事重重,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俯身轻言缓语对他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师父,您若是有什么烦忧,不如说出来,让徒弟为您分担一二。”
和中的靠近,让陆怀条件反射般想到了哲安之前的举动,下意识地后躲了一下。他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常,有些懊恼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为师自己再想想,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早上再收拾不迟。”
听到和中应了一声好,陆怀轻叹一声,又扶住了额头,合上了眼睛。过得片刻,始终没有听到和中离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就见和中还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方才收拾桌子用的抹布。
正欲开口,就见一滴晶晶亮的什么,从和中脸上掉了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才走了让他头疼的哲安,又来了掉金豆豆的和中。陆怀无奈,但知道和中只是想为他分忧,无法出言责备他,只有道:“有些事师父不是不愿同你们说,只是无法说,你莫要伤心。”
“我不是因为您不对我说心事,我是因为……因为……”和中抽噎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因为您要走了。”
“我,呜……”和中想对陆怀说些盘桓在心中好些日子的肺腑之言,可是一要开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听着自己哭了出来,除了能压低了声音,就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他的一句话,两行泪,也让陆怀心中难过起来。
陆怀自己久历深宫,已练出了一副如同止水的坚硬心肠,为手下后来人的未来考虑,平素也不愿向他们传递一丝羁绊愁绪,是以自他离宫的消息确定之后,也不曾特别对徒弟交代什么。但是此刻,看到和中表露不舍的真心,他也无法不动容。
陆怀心中轻叹一声,让和中坐到了面前的凳子上,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慈父的柔和,抬手轻轻地为他抹掉了眼泪。
“莫哭了。师父只是出宫去,你也有出宫的机会,咱们还能再见面的。”
见和中的眼泪还是止不住,陆怀更温和下声音,劝慰他道:“便是师父不出去,你们在师父手下待久了,来日也可能会去到各处监局,也不一定就一直在师父的身边。师父离开以后,你们便当师父还是在宫里,只是不在你们身边就好了,莫哭了,噢。”
陆怀从六七年前调到兵仗局之后开始带徒弟,带出来的人,除了特意留下的和中和另外两个,其他的几乎都被各监局要走了,有的甚至还入了司礼监,前途大好。他这般安慰和中,除了劝慰,也有勉励之意。
和中听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便强压住了继续哭的冲动,自己也擦了擦泪,郑重地应了一声是。
陆怀看着他,有些欣慰也难得的有些愁绪,他伸手轻轻地为了和中理了理并不褶皱的衣肩,嘱咐道:“你与和清、陈定三人,被师父留得最久。因为你们的心思太单纯,太早放你们到各处去,你们历练不够,会受苦头,会踏进陷阱。
为师已将你们三人交托给哲安师父照顾,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自己处理不得,就去请哲安师父帮忙,不要顾忌。你们自己平素也要少说话,凡事多用心琢磨,不要争无谓的意气,多与人为善,多互相照应,这样的话,也许不能飞黄腾达,但保自己周全却一定不会困难。你能记住为师这番话吗?”
“徒弟能!”和中铿锵地应下,眼中悲伤的情绪虽仍在,却比之前更多了坚强。陆怀看着他,欣慰地笑笑,拍拍他的肩,对他道:“好。那就先去休息吧,让为师自己安静地想一会儿。”
“嗯……是。”和中犹豫了一下便照做了,不舍地慢慢退出了房间,给他带好了门。
陆怀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离别的愁绪,揉了揉还有些痛的额角。他理解不了哲安对他的感情,再想估计也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感觉也快要到了开宫门的时辰,索性换了一身新的出宫便装,先去领了腰牌。
等到宫门一开,陆怀便直接出了宫,披星戴月地雇车去向了和记茶楼。
和记茶楼昼夜不休,店里的伙计一见陆怀这般早就来了,赶紧去通知了掌柜的。掌柜的一到,在一楼见到陆怀临窗独坐,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看了一眼也不敢相扰,考虑了下,就悄悄去将王掌柜找了来。
王掌柜提着胖乎乎的身子爬上二楼的时候,远处的天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他一见陆怀,立即堆满了笑容,远远地对他拱手到:“大人真是好兴致啊,呵呵呵,这么早来此临窗看黎明,幸亏我也醒得早,不然可就错过了。”
陆怀正看向天边,听到王掌柜的声音,转过头,心里有一丝惊诧,他也会来得如此之早。不他既然是在唐老板的产业里,那么这个时候见到王掌柜,就不不难猜到原因。
见到不熟悉的人,陆怀就自动将心事彻底地压下了去,调整好了心情,微笑着与走到近前的王掌柜拱了拱手,也客套地对他道:“哪里哪里。好久不见,王掌柜,快请坐。”
王掌柜应了声好,侧身一坐下,他身后的四女两男就完全地显露了出来。
这六个人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如松如柏,垂首静默,便如空气一般安静,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之人。陆怀不由看向王掌柜,“这是?”
“这是东家估量着您的喜好,特意给您挑选的下人,昨晚交托在我处,我想着既然是来见您,那便一起带来给您看看,若是不合眼缘,也好及早再换可心的。您看,是不是先过过眼?呵呵。”
陆怀料到了唐老板可能会这么为他送人。原本他自己府中的人,不想假手于人,但是此番时间紧迫,唐老板识人之准远过于谭印,他送来的人,怎么说也好过他自己再费心去挑来得方便。就是收下这些人之后,想将他们彻底地收归己用,怕是还要费些心思。
陆怀考虑了片刻,便对王掌柜道:“我相信唐老板的眼光,不必看了,我都收下。”
王掌柜一听,眼里都快笑出了光,直点头地道:“那好那好,您看是今天就将人送到您府上,还是……”
“等我离宫那日吧,现在宅子几乎是空的,去了也不好安顿。”
“好,就依您的意思。”王掌柜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画纸,铺展在了茶桌上,笑呵呵地又道:“昨日听到您托李掌柜约我的消息,我估计您是准备着手修整宅子了,家具都给您备好了,这是样式和屋子里的设计,也都是东家亲自派工匠给您筹划的。您看看?”
这般有备而来……陆怀笑了笑,拿过了画纸,一张张看去,一水儿的苏造家具,清雅的布局,完全和他的心思。他笑着将画纸递回给王掌柜,满意地道:“很合意,就这么布置吧。不过漆画这类细活儿不必太讲究,我希望整体在十日内完工。”
“十日?这,这……好,不讲细活儿,应该也能做到,我回去和东家说说,再调批师傅来。”王掌柜之前没给陆怀选下宅子,已是不力,这次接了死命令,一定要让陆怀满意,咬牙应下来,额上也是出了细汗。
“我需要的时间这般紧张,还要劳烦王掌柜安排调度了。”陆怀起身,对王掌柜拜托地拱了拱手,在他强撑着还礼时,微笑着送了他一个大礼:“也还要请王掌柜抽空帮我与唐老板约个时间,好让我当面致谢。”
王掌柜听到他说了什么,简直不敢相信,无比惊喜地看着他,连连道:“好,好好好!我这就去办!给您去约时间,找工匠,巳时之前,一定就都派到您府上!”待他一应允,便带着六个下人,匆匆告辞去办事了。
陆怀看着他远去,也从和记茶楼里出来了。进了马车,说了地方,便淡掉了脸上的笑容。
他之前一直婉拒唐老板合伙的邀请,此刻松口见面,就是有意接受,王掌柜这么快就办成了差事,估计心里也会谢他吧。决定接受的原因也无他,唐老板在京中的产业,半数是消息灵通之地,他从前可以不在意,现在却不能不重视了。
左右也要接受,这个人情送的合适。陆怀合了合眸,看了看天生的星子,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处处都是烦心事,他只想静一静。
马车压过青石板,车声“辘辘”,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陆怀从车中下来,步上台阶,站在漆面掉了大半的门前,手快要落到门板上,才想起来时间可能有些早,秀珠娘俩可能还没起来。看看天色,也快亮起来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等等。
他站在门口,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攥了攥手腕,觉得站在门口等也不太好,步下台阶,准备去马车里等一等,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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