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延正气恼,见陆怀似要开口,满心踌躇地等他说话,好能与他激辩一番。见他忽然欲言又止,移开目光看向斜侧延伸小洲上所建的木楼,奇怪有什么可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如此分心,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一眼便见到了二层楼阁上的礼部侍郎黄玉国等人。
等了半天不见陆怀回神,唐正延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是投个约定门生,有何奇怪。”
“约定门生。”陆怀无意识地重复,楼上最左的人起身敬酒,他看得更真切了几分,立即确定了那人就是陆仲德!置于袖中的手便是渐渐地攥了起来。
在陆仲德的左手边,有一位年轻人也随着他起身,一起将酒敬向了上首一人。年轻人清俊的眉目之间颇有陆仲德的风采□□,看年龄,难道是他的儿子?
今上体恤偏远之地的学子冬日赴考的艰辛,特将会试时间改到了八月,今年便是变更后的第一科。若是让陆仲德在开考之前给儿子投成了约定门生,提前拜入了侍郎的门下,日后关系坐实,师生既如父子,他要对付陆仲德,给自己报仇,就等于要一并对付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恩师。
年轻稚子初入仕途,倒是不足为虑。可礼部侍郎长期主持科考,门下桃李满天,单是他门下这一支单独的势力就足够错综复杂了,再加上结党形成的党羽,他对付侍郎一人,几乎是等于要和半个朝廷相斗了。这比对付陆仲德和几个昔年一起害他的人,难度可是多出太多了。
看来要想个法子,让这约定门生缔结不成才行。
陆怀收回视线,一时想不到妙招。看到正盯着他看的唐正延,想起他方才所言,心中就不免有所动摇。
假若他无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投入侍郎门下,那么朝堂这趟浑水,他只怕是不趟不行了。
可是他刚刚才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唐正延,这么快就有所动摇,岂不是让他笑话。若是拖延一些日子再反悔,那也是面上无光之举,而是到时就变成了是他主动在先,日后就难免会处处受到牵制。
还要再想个法子,让唐正延再主动一次才行。陆怀垂眸,心中一思量,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自斟了一杯酒,饮下道:“我不是在想什么约定门生,只是觉得上面的人有些眼熟。”
“哪个?黄侍郎?”黄玉国是他对头一派的人,陆怀应该不会与之相熟吧。
“不,我不认得黄侍郎。是觉得另外的人……”陆怀见勾起了唐正延的注意,便欲言又止地结束了:“罢了罢了,应该是我看错了。二叔昨日才与我见面,今日该在外地联络生意才对,怎么会在此间,他不会对我有虚言的。”
“二叔?”唐正延从未听陆怀说过家人,忽然听他提起,不免又好奇地看了看上面的人。
“嗯。昨日便是我二叔来京告诉我,再过些日子我娘就会过来了。”陆怀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饮下,看起来颇有些感慨愁思:“这些年我不在娘亲身边,也多亏了二叔一家帮忙照应。想一想,有叔婶这样的亲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唐正延闻言反应过来什么,诧异地看向陆怀:“你没有其他兄弟在老家照拂娘亲吗?”
“并无。”陆怀摇头。
“那你……”这个突然的消息让唐正延措手不及,一时无心去想旁事。
进宫做宦官的,要么是家里穷苦,不得已出此下策;要么就是生养的孩子多,有心送一两个进宫去,指望着出息人了能着照拂家里。陆怀家的情况,似乎与这两种都不符合。
但他知道进宫背后的情由与净身的过程一样,都是宦官心中最隐秘的事,自觉好奇太多,有所失言,赶紧开口挽回道:“那你娘亲来京见到你,一定会极为惊喜的。”
“呵呵。”陆怀苦笑着将杯中余酒饮尽,缓缓地道:“唐兄不必为我忌讳。我将你视作兄弟,这里也无旁人,个中原因与你说一说也无妨。心里压了太久,除了你,我也没有旁人可说了。”
见唐正延正色聆听,陆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握青瓷小杯,看着杯沿儿上的柔光缓缓地道:“我先天便有不足,婶娘曾为我请来名师捏按调养,最终也是回天乏术。宫里于寻常男子是地狱,于我却是个方便之地,不必经年累月地忍受周遭的异样眼光。”
同是男人,唐正延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听闻陆怀先天便不能人道,大觉太过残忍,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觉得多余,什么都不说,又好像也不太对劲。
“嗯……”他犹疑着,少有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怀看他这般神情,却是洒脱地笑了笑,又饮下杯中之酒,双眸半合,仿佛有了一分醉意地道:“我在宫里多年,不幸的人见的多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悲哀,只是觉得愧对祖宗和娘亲。特别是我娘,这么多年都没能在她身边尽孝……”
唐正延看到陆怀低落下去的神情,赶紧温言安慰道:“贤弟你与娘亲马上就能团圆了,可千万不要太过伤怀了。”
陆怀合上了眼睛,像是在竭力从愁绪苦思中抽.离出来。唐正延看着他,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徒自心焦。
半晌,陆怀觉得差不多了,才睁开双眼,将酒杯松开,放到了桌上,摇了摇头,抱歉地看向唐正延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哎呀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我才对不住你,都不知该如何劝你。”唐正延从未见过陆怀如此难过不能自持,心里也跟着难受。
陆怀像是失去了精气神般,木然看了看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轻叹一声道:“我感觉有些醉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待我出宫后,我们再定个时间,好好聚一次。”
唐正延劝陆怀参投自己的阵营不利,现在又见陆怀被勾出了伤心愁思,也觉得今日先到此为止再好不过,便道了声好,吩咐画舫开回了原来停泊的码头。然后,亲自扶着陆怀走下画舫,上了马车,又仔细叮嘱了车夫,才目送他乘车慢慢离去。
青石路边,墨但九跟在唐正延身后,看到陆怀的车马远去,才开口道:“唐兄,此人似乎真的无意共图大业,之前来时,他还要王掌柜忘了他过去的身份,改口与他兄弟相称。依我之见,与你相交的内官那般多,也不必强求他一人。”
“不不。”唐正延摆手道:“我与众多内官结交多年,对他们的秉性、眼光、交游能力一清二楚,想助程阁老独霸朝纲,其他人全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此人一半。”
他又看了一样陆怀离开的方向,见再也见不到他,才移步走向一条小径,往东南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墨但九继续道:“你莫要看这个陆怀外表温厚纯良,他这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了,你千万不要也被蒙蔽了。他心中的城府计谋不下于我,不,应该是远超过我。我觉得……他若在朝堂上打滚十年,甚至可与现在的程阁老一较高下。”
“唐兄言之过甚了吧。”程阁老的城府,千万人难窥一二。墨但九回忆自认识陆怀以来的点点滴滴,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特别,或是像那般有心计城府的样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一定要信我,不要小觑了他。”唐正延走在小径上,琢磨着用怎样的办法才能再说服陆怀,心情就像踩在脚下的鹅卵石一样,高低不平。
忽然,他眼中现出一抹亮色,整个人的神采都随之飞扬了起来,立即停步转头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他刚才说婶娘给他请来师父捏按调养,是不是捏按那里,可不对啊,那里怎么能随便去捏呢?!而且他娘就他这一个孩子,怎么会舍得送他进宫,那宫里可是会吃人的啊!他娘妇道人家不知道,他二叔不知道,他族中的长辈还能一点不知道?还能任由陆怀被送离娘亲,终身不得相见?!”
墨但九面如铁板一般,没有表情地看着唐正延。他刚才又没在画舫里,一直站在船头的上风处吹风,耳朵再好使也不可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怎么知道他说的这些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大有蹊跷,大有蹊跷啊!”唐正延也不在乎墨但九毫无反应,他已经觉出了不对,顺着思路想下去,又觉得震惊,又觉得兴奋。若那阁楼上的人是陆怀叔父,或者他叔父现在颇有财势,而事实又是他所想的那般大有蹊跷,那么他就有机会将陆怀拖到自己的阵营里了!
哈哈哈哈!唐正延心头大快,转念又觉得此事能成,是建立在陆怀的血泪悲哀之上,自己不该如此开心,又立即收敛了情绪,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你快帮我去管事的登记册上查查,今日寂寞阁上的客人都是谁,与陆怀有什么关系。查到后速速告知我,我到时另有要事需要你撒出一张大网去查。”
查探消息是墨但九的老本行,一天不做都难受。听到唐正延吩咐,墨但九立即利落地一拱手,到了声好,吹了口哨唤来坐骑,绝尘而去。
唐正延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靠谱,大感自己有机会一扫之前的挫败,看向陆怀离去的方向,踌躇满志地道:“陆贤弟啊陆贤弟,等我将真相摆到你的眼前,你自然就会乖乖同我合作啦!呵呵!”
此时的陆怀,已乘车出了写意轩的地界,车中的他,双目清明,面色深沉。
他看着窗外正好的天色,幽幽地想,以唐正延心思之敏锐,此刻怎么也该觉察出他话中的不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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