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绣和林芝若一样, 都是出生于平安村的穷苦孩子。相较于林芝若过着虽穷但父母仍然健在的日子, 比她要小上十来岁的红绣在出生后没多久就失去了爹娘,一直是她年迈的爷爷辛苦教养着她。
林芝若与红绣住得近,也非常同情红绣爷俩,所以在村子里对她外关照。除了每日空了会到他们家帮忙她和爷爷收拾菜园子之外,逢年过节时林芝若一家都会邀请他们二人到家里吃饭, 日常若有多出来的鸡蛋或肉, 也会分给他们。
所以在红绣眼里, 林芝若一直是个非常善良的姐姐。后来她意外救下王杰, 并被他风光取走后,他们家里获得了不少礼金,但她也一直叮嘱着自己那不愿意随她到南桥镇的爹娘,记得关照红绣和她爷爷。因此, 哪怕是在林芝若走后,红绣在平安村的日子也算得上温饱。
对于林芝若,红绣一直非常感激。在她十岁的时候,爷爷因病离世了, 而红绣正好被一位路过平安村的老师傅相中了资质,也干脆随他一同闯荡江湖, 习得了武术,并被他引入飞月楼。在飞月楼从事的红绣, 时常得在朔国各大地方游走, 所以每当她路过与南桥镇相近的城镇, 就会顺道去看一看林芝若, 还帮她将礼品带回平安村探望林芝若家中二老。
两位年迈的老人说过惯了村子里平静的日子,打死都不愿意离开,林芝若就更难见到他们了。而作为能够在外四处走动的红绣,替她接下了照料两位老人家的任务。
除了桂花很早以前见到的那次之外,红绣这期间还去见过林芝若好几次。林芝若在方婉嫁进来之前过得都很幸福,而那之后,就如张管家所说的那般,初时一切都还好。后来等红绣再去探望林芝若时,发现她与王杰的感情有了裂痕,而她的精神状态也不似从前。她满目沧桑,像是在一夜之间苍老许多,也看淡了好些。
红绣最后一次见到林芝若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很彷徨,抓住她的手腕就说“绣儿,我觉得王家不正常,方婉好奇怪。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做恶梦,梦见她腹中胎儿是只恶鬼,阿杰早就被他给吃了。”
“难怪,我近日总觉得,府里的王杰不是我熟悉的那一个”
红绣虽想过这很可能是因为林芝若受到的打击太大,导致精神有些失常才胡思乱想,但她还是询问着需不需要她帮忙将林芝若母女二人接走,却被林芝若给否决了。
“她说王家出了事,作为府里大夫人,她必须得守着。她还一直说着想把真正的王杰找回来,我无法强行将人带走,只好先由着她去了。”红绣一路载着白行歌来到了山上的那座观音庙,庙前立着一尊约莫一丈多高的观音像。
将白行歌从车上扶下后,她才感慨道“若我当时态度能够再强硬一些,不考虑她那份执着的心情就好了。”
红绣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平静,可若仔细感受,便能发现她声音里藏着的,破碎的柔和。
白行歌安静地听着她的诉说,没有出声。大概是因为已迎来入秋时,夜晚的寒风比平时更要冷上些许。他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氅,有些后悔今晚出门前没有多带件衣服。
庙里的和尚与红绣的关系似乎颇为熟悉,见到她合掌朝他们微微作礼后,什么也没问,直接领着他们进入了庙宇深处的厢房。
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看着空荡荡,只有榻上摆了个蒲团的房间。直到领着他们进来的和尚移动了房里的机关,榻后挂着画卷的墙后方,才缓缓打开了一扇暗门。
暗门之后还有个小空间,里面有一张床,而床上躺着的,是依然穿戴着整齐服饰,身上贴满他所画的符咒的林芝若。她身上依旧半点腐烂迹象都无,甚至也没有发臭,反而还带着一股清淡的幽香。
红绣说“王悦溪寄的信件有二,其中一封提到她怀疑自己的娘亲被人杀害了,甚至还觉得府里所有人,包括她二娘与生父都想对她下杀手。所以在寻求飞月楼帮忙将她娘亲遗体送回的同时,她还希望能够请来一些擅长玄学之道的术士帮忙查探王家情况。”
话语至此,红绣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浅笑“就连平安村里的人都亲口说了芝若姐姐是病死的,先不提根本毫无证据证明此事与鬼神之说攸关,即使是有,若让谢公子知晓,恐怕连护送遗体的事情都不会让飞月楼插手了。”
“但芝若姐姐于我是大恩人,我俩情同姐妹,她出了事,甚至还很可能是遭到他人残害,此事我定是想亲自调查。”
白行歌了然道“所以这就是你趁夜溜进王家的原因”
红绣双手环抱在胸前,点了点头“我没想到悦溪最后也死了,但按她之前书写给我的信件来看,我不信她会轻易自尽。虽说后来有白公子相助,可我害怕此事提前说出来会打草惊蛇,才想着自己先收集证据。”
白行歌拿着扇子在掌心处轻轻一拍,弯了弯眼睛说“这等事,自己去搜集证据不如问我来得快。”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只要无人在场看见,就永远不会被人知道。可曾想,这些事不仅会被天地收录于生平罪行之中,甚至在他们没发现的地方,或许还会有像桂花那样的第二第三双眼睛看着他们。
既然红绣提及了此事,白行歌就顺道将从桂花那里听来的,关于王悦溪的死因告知。红绣听完后并没有歇斯底里,模样看起来还是如往常冷静,唯有紧握着的拳头出卖了她内心此刻的心情。
白行歌眯了眯眼睛“你放心,依我看,那方婉最终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竟以自己的肉身来孕育邪胎,也不知是被谁给洗了脑,才会做出这般无知之事。”
倒是红绣刚才提到的,林芝若死前怀疑过王杰已经不再是他了这一点
有时候,枕边人确实是最能够感觉到伴侣性情变化的。红绣认为这只是林芝若精神失常的胡言乱语,白行歌却想着未必如此。
“既然红绣姑娘在那个家丁出事时正好在他附近,不知可有见到杀害对方的凶手”
红绣摇头皱眉“并无,我也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叫喊,就发现他死在了茅厕之中。若附近真有人对他动手逃走,我应该能察觉到对方留下的气息。但奇怪的是,我当时并没在周围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当时我因为害怕他的死亡惊动其他人而暴露了身份,所以才匆忙逃出了府邸。”
“如此。”白行歌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我在前来南桥镇的路上翻了点书,有些事情想确认一下。不知红绣姑娘可介意,让我碰一碰夫人的身子”
红绣对长得白白净净的白行歌感官一直都还不错,听完便往边上退了退“白公子请便。”
之前出于尊敬,没什么需要白行歌就尽量不去触碰尸体,毕竟他也不是仵作,直接看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和死因来。只是对于林芝若尸体为何能够这么长时间不遭受腐蚀一点,他还是觉得十分疑惑,便从携带的包袱中掏出了好几本书翻查,总算让他找到了一种东西,很可能对应得上林芝若遗体保存的情况。
白行歌走到床边,盯着林芝若的尸体看了好几眼,然后在她腰处找到了个缝合起来的香囊。他将那个深紫色的香囊取下,转身朝红绣问“红绣姑娘可有能够让我将这香囊划开的利器”
红绣看了他一眼,朝他伸手“白公子若不介意,我可以代劳。”
白行歌反应过来,他们江湖人办事都特别小心,确实不方便直接将武器交到他手里。
红绣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替他在香囊饱满的地方划开了一道口子。从裂开的口子可以看见,香囊里装着的,是一种蓝紫色的,每一朵都大概只有个拇指盖儿那般大小,花瓣却折叠在一起仿佛形成了凤凰图形的蓝紫色小花。囊里装着的花是已经晒成了干花状的,但白行歌还是凭借它独特的外形发现了它的身份。
“这是凤凰花。”白行歌朝红绣道,“这种花外边可不容易找着,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只盛开在以蛊毒灌溉的土地上。”
蛊,是传说中用五毒炼制出来的东西,效果也根据提炼之人所针对的使用方式有所不同。其中最常听见的,便是什么情蛊,合欢蛊等,用来控制情感的蛊毒。而下蛊的手法更是多样化,他曾听师父提过,那些擅长使用蛊毒的高手甚至可以在不接触对方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往目标身上下蛊。
总的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
“蛊毒”红绣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结果。
白行歌问她“你可知晓,江湖中有哪些擅长使用蛊毒的教派”
“最出名的要属五毒教。”红绣回答道,“但五毒教本身有个规矩,不会轻易使用蛊毒侵害他人,除非是仇敌关系。按理而言,王家不应该与五毒教有任何牵扯。”
“除五毒教之外,也还有不少大大小小擅长使用蛊术的教派。他们之中有正有邪,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若真要调查起来,不是一件易事。”
白行歌又道“凤凰花虽与蛊毒有关,倒也不一定表示林芝若和王家的事情就一定扯上了蛊。我只是碰巧从古籍得知,这种凤凰花因在剧毒的灌溉下生长,使得它存在的方圆几尺内,连身怀剧毒的毒蛇都不敢靠近,更妄论那些专门吃尸体的虫子。加之它生得神秘,花中还包含了一种灵力,所以从前便有说法,说只要在尸体身上放着凤凰花,便能让尸体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腐坏。”
只是凤凰花难得,并非所有擅长使用蛊术或培养蛊虫的蛊师都能够养出来。这种花可谓有价无市,对于擅长操纵蛊虫与炼制毒药的蛊师而言更是非常难得的药材,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将它拿出来售卖,只为了保存尸体。
白行歌觉得,将这香囊放在林芝若身上的人,哪怕本身不是出自于那些擅长使用蛊术的教派,也铁定与他们有点关系。
和红绣在观音寺确认了尸体的安全状况后,白行歌才又与她一同下山,回到南桥镇的客栈。
黑暗之中,无人发现庙前的观音像上,停着一只正轻微煽动翅膀的蓝色蝴蝶。
白行歌本以为自己这一趟出来悄声无息的,瞒过了所有人,想着到时候再安静回去自己房间就好,可没想到他们一回去,见到的便是客栈被飞跃楼的人严谨地守了一圈的场景。
他甚至还能看见有人在忙进忙出的,像是在寻找什么。
向来冷静的红绣在见到这个情况的时候,也难得有几分心虚“白公子,你出门的时候没留下字条做交代吗”
白行歌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回答。
他在皇宫里横着走惯了,向来比较我行我素,只要他不离开皇宫,从来没人管他做什么。更何况他这一趟出来本来就是想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确认红绣的事情,就更加不会留什么字条了。
焦急地在客栈外晃悠的阿竹终于发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他,双眼一瞪,哭丧着脸就朝他奔来“公子,天啊,你,你一个人大半夜的是跑哪儿去了”
所有人的动作在阿竹的叫唤声响起时停了下来,他还看见接到通报后,慢悠悠地从客栈走出来,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他的谢璟深。
只不过,他脸色可以说是沉得差不多和他衣服的颜色一样黑了。
白行歌沉默了片刻后,笑着回答了阿竹的问题“大晚上的我与红绣姑娘出门,自然是聊风花雪月去了。”
大概是他说这话的表情过于端正,语气态度都非常正经,所以让人听了当真觉得,他只是和那一脸严肃的红绣聊星星聊月亮去了,聊到现在才回来。
听到他的话的阿竹满脸惊恐,白行歌怕他担心,还把影一和影六叫了出来“你忘了有他们二人跟着我吗虽然他们不爱现身,但不表示他们不在。”
影一和影六也是白行歌敢如此大胆,只身一人前去会见红绣的原因。他平日里与他们二人的交流不多,但知道大部分时候,尤其是晚上这种特别容易遭遇偷袭的时辰,他们都会待在自己的附近。
“那公子下次若想出门,请一定要告诉我。”阿竹委屈巴巴地说着,看起来像是被人给抛弃了那般。
白行歌突然就心软了,也觉得有些愧疚“好,下次定把你带上。”
确实,他虽然能够确保自己不会轻易出事,但在阿竹角度他却是什么都不清楚,肯定会非常担心他的安危。
阿竹他们会在预想之外提前发现他不在房内,碰巧又是因为小卫。特别喜欢白行歌但碍于谢璟深先前的监视,一直都不怎么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小卫本想趁着夜深人静,找他陪自己说故事之类的,只是因为怎么喊都喊不到他,最后他哭着跑到了阿竹那里,给他说白行歌不管怎么叫都没反应,最后才发现他人不在客栈里。
白行歌看了一眼害羞又有些愧疚地躲在阿竹身后的小卫,想了想问“你就这么喜欢我”
小卫害羞地点了点头“喜欢。”
白行歌轻声一笑,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只道了句“其实,我也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不会过于亲近,也不会太疏远。
这是他一贯待人的态度,从小便是如此。哪怕见到一个那么可爱的孩子喜欢着自己,他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同样的喜悦之情。
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清心寡欲修多了,把自己修成了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否则,为何人人都羡慕的,来自于季君延的恩宠,他心中对此却半点波澜也无,甚至还想着要逃离
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用力去喜欢一个人。
因为他不懂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安抚完阿竹,白行歌才又看向远处那一动不动冷眼注视着自己的谢璟深。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白行歌不难猜出他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做了很多设想。
他猜猜,这其中最多的,应该就是他果然是来自皇宫的骗子,从他们飞月楼之人的手里成功盗取了一些情报,逃跑着给皇宫送消息去了。
谢璟深众多猜疑之中确实包含了这个,因为很巧的是,他不久前刚得知,他们飞月楼那里传递消息的信鸽有好几只因为迟迟没把消息送到,最后被发现死在了路上。
就连正准备帮他把一些较为机密的消息传回飞月楼的鹰,从他这里出发没多久就遭到了袭击,负伤又转回他身边。
好在并无大碍。
莫说谢璟深,几乎所有飞月楼的人在白行歌悄声失踪时,都想了很多。
谢璟深在白行歌走到自己面前时,提醒道“在抵达摘星阁之前,别忘了你依然是被我扣押着的人。”
“我随时能够改变主意,不放你去摘星阁,而是继续将你握在手里,用以威胁皇宫。”
白行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一些“我不是单独出的门,有你飞月楼的人在身边盯着,暂时跑不了。”
离开前,白行歌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谢璟深一眼,然后意味不明道“还有,我劝你最好别总是戾气那么重,被拉进鬼门关的时候,别怪我不救你。”
姓谢的不晓得又做了什么事,前几天才稍微好一些的死气今天又涌上来了,这样下去几道咒都不够他压制的。
白行歌和谢璟深的对话没有避开周围人,所以都叫飞月楼的几位护卫听了进去。他们几人表面平静,但几人视线交汇时,都发现彼此间心里的惊涛骇浪。
白公子真不愧是国师大人,有几个人敢跟他们楼主这么说话的这么说完还能完好无缺地进入客栈的,白行歌算得上是第一人了。
他们正用眼神做着惊诧的交流,身后突然传来了花盆碎裂的巨响声,惹得他们纷纷转身看去。
谢璟深站在客栈的入口,正微微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而他目光落及之处,就在距离他约莫一根手指长的距离的地方,躺着个从天而降的花盆。这么摔落在地,盆子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客栈里的小二匆忙从楼上跑下,不断朝谢璟深道歉“不好意思我刚才正在清理客人离开的房间,这摆在窗边的盆子不知怎的突然就掉了下来”
目睹此景外加听见白行歌给谢璟深留下的话的几名护卫,顿时觉得背后有些凉飕飕。
而带着一身寒风,真感到清凉的白行歌没忍住让阿竹给自己多添了件被子。
两日后,王家派人前来通报,说外出办事的王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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