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传来的地方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倒是那一处的地板上, 突然出现了些许水渍。
白行歌与谢璟深上来之前就已先将整艘船的外部打探了一圈,当时船上干净得很, 并没有这些水渍的存在。
显然, 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经过, 又或许是逃离, 又或许是从什么地方上了船。
白行歌想了想, 说“若那人浑身是水,此前就待在船上的话应该会留下一些痕迹。”这些水渍却是刚出现的, 有极大的概率是刚从水里或隐于雾里的某艘船上来。
正这么想着,他们二人刚出来的厢房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琴音。琴声并没有流畅地奏成一首乐曲, 而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一只手无聊地在琴弦上一条一条地拨动, 荡出的琴音悠扬中又伴着些许入骨的森冷, 在寂静的空间里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也不知是因为处于江中并且受到迷雾的影响,还是身上的寒冰蛊作祟, 白行歌觉得周围又冷了不少。
谢璟深却突然朝着厢房的方向道“里面有人。”
白行歌下意识问“人”
谢璟深沉默了一会儿, 与白行歌一同看着厢房内, 隔着薄弱的纸窗虚虚晃动的人影, 语气不太确定地说“我看得见的,应该是人”
白行歌却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倒未必。”
琴弦在被人拨弄了一会儿后, 终于开始逐渐拼凑成一首曲子。曲子优美, 却显得有些凄清, 让听见曲子的人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那般难受,仿佛奏曲之人有着什么天大的冤屈。
他们绕过厢房再次来到入口,白行歌看了谢璟深一眼,后者很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替他将房门打开。
这一次,位于房中央,那把琴所在的矮桌旁,多出了一道身影。通过对方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全身都湿透了的女人,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衣,端坐在琴边,却微低着头,披散的头发因为湿润贴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狼狈。她就保持这样的姿势,只伸出那只白得看不出半点血色的手,在没有看着琴的情况下,弹奏着曲子。
察觉到他们的进入,她开始低声哭泣起来,让原本就有些凄凉的琴曲变得更加瘆人。
白行歌一眼就见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阴气与煞气,显然怨念深重,而且手里还有过人命,是个凶煞的水鬼。
如此想着,他又侧头看了看谢璟深,见他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女人身上,眼中还有几分诧异,就狡黠一笑说“我确认过了,是鬼哦,你也看见了”
谢璟深神情一顿,最后情绪十分复杂地回答“我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气息。”
作为对普遍人气息感知能力较强的人,谢璟深一般都是通过来人身上的人气来察觉到对方的存在,哪怕藏匿得极好都能被他探知。但如今这个女人明明都已经坐在他面前了,在他感知当中却如同死物,除了隐隐能察觉到的不祥气场之外,并没有半点人气。
但本能地感觉到她身上的危险。
谢璟深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毕竟他不曾见过这类东西,哪怕是信了白行歌的能力,潜意识对他们的存在仍有所怀疑。而且按理来说他应该没有这样的能力,倘若对方当真是鬼灵,为何他能够亲眼看见
“鬼本无实,所现皆为相。”白行歌看出了他的疑惑,耐心为他解答,“大多时候的鬼灵不会轻易被人见到,只有通过眼通才能看见他们。不过在特殊情况下,比如我们进了一个灵场较为特殊的空间,又或是目标鬼灵怨念能量强大得足以将自身展现于人前,你边也能看见。”
谢璟深又是一阵沉默,半响后才问“现在是属于哪种情况”
白行歌想了想,回道“都有吧。”
谢璟深不说话了。
弹琴的女人哭声越来越响,也变得越发凄厉和具有攻击性。白行歌猜想这女人应该是落水死的,先前那些失踪的人估计都遭遇了她的毒手。就是不知道,这女鬼与渡船上的人见到的剪影是否为同一只鬼
“她如今怨念缠身,我需要先将她身上的怨气消除些许,才能与她沟通。”白行歌说道。
一个失去理智的恶鬼是无法沟通的,白行歌得在与她的斗法中取得胜利,方能夺得主导权,再给她做个净化。她的存在定有她的理由,而且瞧她的鬼龄,少说也是死了五以上的恶鬼。作为溺死的水鬼,他们无法轻易离开身亡之地,她既然出现在这江中,就表示她死于此处。
倘若如此,为何五年来都不曾听闻镇民在渡江时遇上什么邪乎的事,偏偏在这等巧合的时机才发生
为了从女鬼口中取得一些有用的信息,白行歌在她动手时将谢璟深赶出了厢房。谢璟深本想拒绝,却听见他说“你这么一大坨阴气在这儿会挡着我发挥。”
白行歌说的是真话,谢璟深若没有被逼出女鬼的视野,他不仅得注意女鬼的动向,还同时要担心谢璟深的安危。
谢璟深看了那缓缓将手从琴上收回,逐渐朝他们方向转过了头,每个动作里都带着骨骼扭动声音的女鬼,还是犹豫地问了句“不需要我帮忙”
他记得阿竹嚷着要一起上船时,说的就是白行歌施法时候要在边上给他搭把手。
白行歌闻言,视线落在女鬼身上,朝他罢了罢手说“不必了,你不如阿竹在我身边来得久,不知我习惯。”
谢璟深“”
他没有说什么,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沉了好些,但白行歌为了不让女鬼扑到谢璟深身上并没有关注他,所以也不知道他突如其来的不悦。
直到身后传来房门被人重重关起的响声,白行歌才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琴边的女鬼却已经扭曲着身体恢复了站姿,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青绿色的眼睛阴森森地注视着他,嘴里还在念叨“是今日份的祭品吗”
“只要有足够的祭品,是不是就能达成我的愿望”
她每说一句话,嘴里都会有冰凉的水从她口中冒出,就连露出的那只眼睛也不断地有水滑落,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白行歌朝她莞尔“不能呢。”
女鬼呆愣愣地凝视着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不知缘何忽然向上弯起,又对着他呢喃“原来你怕水。”
白行歌嘴边的笑容浅了一些,淡色的瞳孔里多了几分冷意“你猜错了。”
“并非所有人在遭遇过创伤后,都会留下心理阴影。”
女鬼却桀桀地笑了几声,语气凉飕飕地说“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察觉到残留于心底的那一丝畏惧。”
在她说话期间,湿润感突然将他脚踝包围,并且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他身上蔓延。
厢房内不知何时涌入了水,明明不应该被困于厢房内的水却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封住了一切的出路,只能在房内不断聚集,像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将房间彻底填满。女鬼站在房中央,看着水位逐渐将身旁的琴淹没,依旧不停地有水滴自她身体滑落,仿佛整个人都是水所造。
房里的世界似乎与房外彻底隔了开来,谢璟深从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白行歌将扇子放在掌心轻轻拍打许久,才不紧不缓地问了句“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双眼却十分有神“姑娘可曾见过,比死亡更令人感到绝望的事”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她内心的一个痛点,她诡笑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痛苦,房外的天色也像是在这一瞬间暗下。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凶狠的眼神像是在瞪着白行歌,又像是透过虚空见到令她愤恨的人,悲伤与怨愤在她脸上交织“怎么没有”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所有言语在最后化成了凄厉的尖叫。
与她的崩溃形成对比的,是白行歌那张依然带着微笑的脸,就连双眸里的神色都如此平静,似是在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内心。
当见过最令人窒息的风浪,小小的浪花已不足以再掀起他心中的任何风雨。
另一头,被白行歌嫌弃地从房里赶出来的谢璟深,正独自站在房外生着闷气。他觉得自己的骄傲又一次遭到白行歌的击打,堂堂一个飞月楼楼主,在他眼中竟还不如一个侍童。
何曾有人敢用那般语气与他说话
谢璟深眸光暗沉地盯着被迷雾笼罩的远方,心里忽然有一丝的迷茫。
以他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应该将处处招惹他不快的白行歌遗留至今。明明只要见那人不顺心,他甚至可以直接动手杀了,哪怕那人是当今天子他都不需要有半点犹豫。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白行歌这一个人似乎已经走到他底线之外了,却依然好好地在他眼前晃动,还越发嚣张。
谢璟深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作为上位者,并早已在心里将未来许多计划都已经安排妥当,不允许有任何偏差的他,发现白行歌是一个他无法彻底掌控动向的存在。
既然无法掌控,那就要彻底从他未来所有计划里拔除。
谢璟深刚这么想完,突然察觉到周围的些许不对劲。
他感觉到了其他人的气息,而且还不止一位。
迷雾里,有好几位黑衣人驾轻就熟地跳到了船上。他们穿着江湖上最常见的蒙面装束,手里拿个各自的武器,在落到甲板上时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安静得像是准备偷袭的猫。
待他们全都上了船,借着迷雾躲在暗处的谢璟深在心里大略数清了人数。
十七位,也不多,一首曲子的时间应该就能把他们都处理好。
“嘶怎么没见到尸体该不会没把他们骗上船吧”
“房里检查看看估计被那女鬼给封锁在房里了。”
“什么嘛,我原以为上来会见到满船尸首,没想到飞月楼的人竟如此小气,就派了那点人上来查探呵,他们也未免太小看咱们教主的手段了。”
“不过一群普通人,竟还妄想与鬼灵做争斗。”
他们察觉到不到谢璟深的气息,外加白行歌与女鬼所在的房间有他们搭起的临时结界,这群人便以为船上早已没有任何活人。谢璟深无声走到最末端的几人的身后,瞧了一眼他们身上的服饰没有什么特殊印记,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是哪方教派的人。
他安静地抽出腰处的匕首,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俩人一眼后,在他们来不及喊出声的情况下就直接划破他们身体的大动脉,看着他们无声倒地,还动作巧妙地避开那些很可能会喷溅到自己身上的血。
但身体不受控制倒地的时候仍然闹出了点动静,船上其余十几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动作极快,马上就回头朝出声的方向看去,却迎来一把泛着锐利锋芒的短刀。
那把刀隔着一段距离准确无误地刺穿他脖子,他哽了一声,身体僵硬地往后仰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谢璟深给惊了,始作俑者却还颇有心情地问了句“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过来,有人给我解释情况吗”
余下的十四人都用着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眼里的攻击意味十分明显。
谢璟深不甚在意地低笑了一声,唇角却没有弯起半点弧度,语气带着一贯的沉冷“既然都答不上的话,留着你们也没用了。”
嚯,此人真大的口气啊
船上的十几个黑衣人看着他的眼神又更鄙夷了,甚至还有些许不悦,觉得谢璟深是低估了他们的实力。也不瞧瞧他们现在有多少人,前三个能被他轻易搞定,不就是吃了来不及防备的亏吗
他们这般想着,却忘了正是因为谢璟深能够让他们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才有办法偷袭成功。
房内与房外像是在这一刻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肉身上鲜血淋漓的搏斗,另一边则是触及精神层面的斗法。谢璟深身上很少带着显眼的武器,最多会在身上带了几把可能会在外面用到的短刀或匕首,因为大部分时候只要他打架,赤手空拳也能准确无误地抓住对方的死穴,以最省力的方式解决一个敌人。
穆昭阳和黎星宸他们总爱用此事说他老奸巨猾,阴险狡诈,平日里闷不作响,一出手就是以最狠的方式了结敌人。
谢璟深都将这些话当做夸赞收下了。
等谢璟深把那些上船的不知名人士都处理掉,最后留下来的人咬死都不愿意透露半点消息,见他毫无用处,谢璟深就顺手一刀把人也送走了。
他担心房里的白行歌会遇到什么情况,所以把外面的人都解决之后,犹豫再三还是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结果一入眼见到的就是白行歌与一位穿着浅青色衣服的年轻女子,面对面盘坐看起来像是在打坐的画面。
场景意外的和谐,完全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打斗或恐怖画面,和谐得谢璟深心里一瞬间滑过了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其名为刺眼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发现在背对着自己的白行歌对面坐着的女子,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他应该在很久以前见过她。女子周身的地板上还有一层金色的光圈,也不知是用来护住她的阵法,还是用来防止她出来的。
谢璟深很快就想起对方的身份,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房内的寂静“璇玑阁阁主夫人”
几乎是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打坐中的两个人都齐齐睁开了眼睛。柔和的光线洒入白行歌的眼睛,映出他眼中天生般,似水一样的温柔。
他面前的女人却苦笑着轻叹“谢公子说笑了,应当称我为前阁主夫人才是。”
谢璟深看了眼白行歌,语气里有着罕见的诧异“她和方才琴边的那位,是同一人”
白行歌起身回头给了他一抹好看的笑容,两眼弯弯的,里面仿佛还有在跃动的光芒“是啊。”
谢璟深今日二度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
方才那位水鬼他不认识,但眼前这位年龄看起来仅在三十左右的女人他却是知道的。她名叶浅月,本该是璇玑阁现任阁主的夫人,只不过于好几年前就失去了踪迹。
有人说她是因为年轻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后一直都处于非常忧郁的状态,终于受不了从封闭的璇玑阁逃离。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受不了璇玑阁阁主在外拈花惹草,甚至还把人带回璇玑阁,最终黯然离去。
谢璟深自那以后一直都没再听说过叶浅月的消息,叶家也一直在重金寻找自己这位失踪的女儿,却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谢璟深曾在飞月楼的人讨论此事与他们说过几句,认为叶浅月很大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只是他没想到叶浅月竟会死在这座长江之内,一个离璇玑阁如此近的地方。
白行歌见谢璟深竟与这位女鬼相识,顿时觉得事情好办了。
他方才在厢房里与这枉死的水鬼陷入了幻境的较量之中,但白行歌何许人也,曾有许多妖魔鬼魅也试图用这种招数迷惑他,进而取走他的性命。但师父说过,当一个人的心处于非常清静的状态时,外界的事物都无法轻易影响他,更妄论所谓的,只是利用人心的欲望与忧虑捏造出的幻象。
白行歌并非圣人,他的心自然无法完完全全做到真正的平静。只是他自年幼就经历过人生极大的转折,从定下了心里目标的那一日起,他慢慢学会了安静沉着,也再无任何外物能轻易动摇他的心。
毫无疑问,斗法的较量以他的胜利结束。他先是用了个小阵将叶浅月的怨魂锁在里面不让她逃走,然后强制用净化之术洗去她身上的怨气,才让她能够恢复如今的正常状态。只是她手里似乎有着好几条人命,所以哪怕被清楚了大部分的戾气,她之后到冥界估计也需要为伤害无辜人的性命而受到责罚。
当然,这也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了。
在白行歌微微出神时,谢璟深率先朝叶浅月询问“夫人是在离开璇玑阁时失足溺死,还是被奸人所害”
语气之自然,好像忘了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亡灵。
谢璟深也确实是忘了。
叶浅月摇了摇头,刚平静下来的眼神又冒出了几分凶意“不,我是被岳静茹那个女人害死的。”
岳静茹,对谢璟深来说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此女正是璇玑阁阁主陈之奉现今的妻子,一位让璇玑阁阁主为她各种痴迷的女人。
在许多年前谢璟深造访璇玑阁时,叶浅月与陈之奉还是江湖中人人称羡的一对佳人,琴瑟和鸣恩爱得很。当时他们有一位两三岁大的儿子,而且江湖刚结束一场巨大的纷争,所有事情都还算平静。
陈之奉长得颇为英俊,哪怕已经有了家世,也有不少人还妄图想攀上他的这一份势力,有些家族还丧心病狂地试图用男人诱惑他。不过陈之奉当时很正直,曾有他国一位郡主相中了他,硬是要让他娶自己,都被他拒绝了。
所以大家都看得出他们十分恩爱。
只可惜那次拜访后没多久,谢璟深就听说了璇玑阁阁主和阁主夫人的爱子失踪了,不知是自己跑出去玩失散了,还是被有心人给带走。他们之后一直往外寻求各种帮助,想要将失散的儿子找回,就连飞月楼也接过他们的委托。
奈何多年下来,包括飞月楼在内的多方势力都没能帮忙找到他们的孩子。岳静茹就是在这事情发生后的没几年出现的,当时只知道她和陈之奉投缘,两人成了好朋友,但陈之奉作为有家室的人也一直没有逾越。是在叶浅月失踪的前一两年陈之奉开始变了,他与叶浅月的关系越发疏远,反倒与岳静茹走得越来越近,最后直接将她接回璇玑阁。
甚至,在大家花费许多时间都没能找到的孩子,岳静茹在前年时动用了娘家势力终于将其寻回,带回了璇玑阁与陈之奉相认,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可坐在谢璟深面前的叶浅月的语气却突然激动了起来,语带怒意道“不,岳静茹找回来的少年才不是我家清儿,他不是我和陈之奉弄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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