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舸最后拿了自己的被子, 与安溪各自盖一床, 规矩地睡在小床两边。
空间幽闭,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安溪睡意全无, 睁着眼睛盯头顶的行李架。
她脑子里很乱, 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想法,还有一点后悔这么匆忙的决定去看母亲。
安溪偷偷瞧了眼岑舸。
岑舸平躺着,脑袋微微偏向她。光影昏暗模糊, 但能看清岑舸侧脸到侧颈的漂亮轮廓。
她竟然睡了。
安溪有点意外, 她以为岑舸千方百计挤进她的套间里,总要做点什么, 没想到还真就是单纯睡觉的。
安溪又躺了会, 实在没有睡意, 无聊之下, 她轻轻撑起身, 靠向岑舸,仔细看岑舸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灯光朦胧, 软化了人的五官轮廓。岑舸闭着眼,面容看起来温柔而无害,像个毫无防备的睡美人。
安溪忽然想起她和岑舸以前一起时,她经常痴迷地偷看岑舸的睡颜。
那时她看岑舸,怎么都看不腻。
安溪晃神了刹那, 很快躺回自己的位置。
四周安静,只有飞机飞行时嗡嗡的低鸣声。
黑暗与寂静从四面八方逼来,令人避无可避。安溪面对着眼前的昏暗漆黑, 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她这样做,真的对吗?
安溪转头,看着身旁睡熟的岑舸,深重的茫然从心底里蔓散出来。
忽然之间,安溪不仅不知道她此刻的选择是对还是错,甚至不知道她此时为什么要躺在这里。
过去的事情也许可以假装毫无介怀的过去了,那未来呢?
她真的要和岑舸再次在一起吗?
安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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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是半夜。
岑舸就那么穿着安溪的睡衣,坦然地下飞机,去取行李处拿安溪的行李箱。住址和出行司机她都已经安排好了,两人从车库直接离开机场。
岑舸在车上打电话,让人给她准备衣服和洗漱用品。
安溪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发呆。
这里明明是异国他乡,但因为曾经待过几年,于是再回来时,便会奇妙的产生一种类似归乡的熟悉感。
可这里不是安溪的归属地,她清楚地知道。
母亲过世之后,她就没有家了。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属,尽管她很想拥有一个。
安溪正发呆,手背忽然一热。
岑舸扣住了她手指,等安溪拿大眼睛瞪她了,她便勾唇一笑,淡定从容,没脸没皮得优雅地问:“可以牵吗?”
“不能。”
安溪用力抽手,却没能抽出来。
岑舸抓紧她手指,低眸看着两人交错的手指,嗓音轻轻地:“小溪,以后我陪着你,好不好?”
安溪睫毛一颤,抿着唇不说话。
岑舸慢慢松开手指,改成与安溪十指相扣。
“我们和好,重新组建家庭。”她一声一字,从容,温柔,而又坚定,“就你和我,如果你还想要孩子,那我们就生一个,或者两个。然后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收紧力气,紧紧握着安溪的手。
“我保证,再也不会和你分开,如果我再骗你,伤害你,我就孤独到死,没人收尸。”
安溪不出声。
她知道她一旦张口,就一定是回答“好”。
岑舸不介意她的沉默,扣着安溪的手晃了晃:“未来还很长,我会慢慢向你证明,我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顿了一下,她低下眼睑,藏住眼底的不好意思。
“还有一句,”岑舸花了几秒钟时间,终于说出来,“我爱你,这句也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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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舸在这里有一栋别墅,安溪到以后才知道。位置和安溪与曲铮曾经的家只隔了两条街。但安溪从未在这附近看到过岑舸。
“那年我来找你,结果看到你和曲铮在一起,所以我当天就走了。”岑舸一面环顾客厅布置,一面语气清淡道,“当时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但过了几天,我还是让人买了这栋别墅。”
别墅的装修的确很有岑舸的个人风格。
“玫瑰城堡也是,我们明明离婚了,我还是让人把它按原本的设计修好了。”
安溪瞥了她一眼,有些嘲讽道:“因为你觉得我自己会回来吗?”
岑舸笑了笑,坦诚道:“以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不是因为我坚信你会回来,而是因为……”
安溪蜷起手指,想到了岑舸会说什么。
“因为我爱你。”岑舸道,“所以我复原天胜玫瑰湾的房子,按原计划修我们的城堡,在你住的附近重新买房子,还有……留着我们的结婚戒指。”
岑舸牵住安溪蜷缩的手,温柔地展开她的每一根纤细手指,再十指相扣。
“我以前是个又恶劣又愚蠢的女人,但发誓我以后会改的。”岑舸道,“小溪,你要相信我。我从今往后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承诺,我全都会做到。”
安溪低下头,看着岑舸紧扣着她的手,咬了咬唇,还是没回应。
岑舸照旧不介意她的沉默,带着安溪去吃东西,然后分开休息。
上午九点,岑舸与安溪出发去墓地。
半小时后,抵达墓园。
安溪买了一束白百何,岑舸是一束白菊花。
岑舸蹲着身,轻轻放下菊花。
墓碑上贴着安溪母亲陈落梅的黑白照,照片里她眉眼温婉的笑着,漆黑的眼眸温柔注视着前来祭拜的每一个人。
岑舸看着照片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忽然清晰感受到,已经过去八年了。
陈落梅过世八年了。
而安溪从二十四岁,变成三十二岁。
她也从二十七岁,变成了三十五的老女人。
八年光阴,流光般悄无声息的逝去,回头思顾,才猛然惊觉,人生的十分之一,就这样消失了。
岁月流逝无踪,留下的除了皱纹,还有什么呢?
岑舸抬眸,看向安静伫立的安溪。
如果安溪没有回到她身边,那她就除了衰老,什么都也没留住。生老病死,皆是孤独。
岑舸看着墓碑,低声开口:“妈。”
她这一个字喊得安溪心里猛烈狂跳。
岑舸从不叫安溪母亲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岑舸会叫一声阿姨。安溪也并不介意这个称呼,因为岑舸连苏梨玉都不叫妈。
尽管岑舸不说,但安溪明白,“妈妈”这个词,在岑舸心里有阴影。
但岑舸今天竟然喊了。
这个字在安溪心里掀起的震动无异于那声“我爱你”。
岑舸对着墓碑说了不少话。
为她过去的混账道歉,也为她将来的洗心革面发誓,顺便交代些七零八碎的生活琐事。
最后岑舸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郑重地为自己在陈落梅过世那晚的无情,以及她这八年的缺席道歉。
安溪就在旁边看着。
看着那个穿着手工羊毛大衣,满身贵气与清傲的女人,卑微地跪地匍匐,向一座冰冷的墓碑道歉。
安溪忽然就哭了,温热的泪水打湿面颊,她急忙抬手擦掉。
岑舸起来后,安溪让她先走,她有话要和母亲单独说。
岑舸摸了摸安溪发红的湿润眼尾,温声说:“那我在车里等你?”
安溪点头。
等岑舸走远,安溪跪在墓碑前。
她低着头,盯着几分钟前岑舸留下的白菊花。
冬日的风略微有些大,吹得花瓣不住打颤。
安溪低声道:“妈,我可能又要没出息了。”
墓碑上,陈落梅只是温婉地笑着。
安溪没敢抬头看,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想的,只是最近越来也没办法拒绝她了。”
她顿了一下,语气稍稍高了一点。
“对了,岑舸生病了,她说是癌症。”说着安溪撇了撇嘴,有些撒娇的嘟嚷模样,“但我总觉得她在骗我,你看她一点要死了的样子也没有。”
默了两秒,安溪又小声说:“但我也查过了,要是运气好的话,依靠靶向药,癌症的确能活很多年。
“岑舸也不是普通人,她家族那边那么多人眼红地盯着她手里的权利,她就算能用这个理由骗我,但不能用这个理由骗敷衍他们……”
安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话。
最后她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血液不流通,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安溪急忙扶着墓碑,缓和几秒,视野慢慢清明,墓碑上陈落梅的照片也一点一点的清晰入眼。
母亲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柔。
安溪垂下手,笔直地站着。
定了一会,她忽然很轻的问:“妈,我要是真和岑舸和好,你会生我的气吗?”
有风轻轻吹过,包裹白菊的包装纸发出窸窣轻响。
安溪在微风里自己回答:“你晚上托梦给我好不好?要是你不高兴,我就重新和她保持距离。”
安溪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好吗?”
岑舸并没有上车。
她在车外等安溪出来。
远远看到安溪的身影,岑舸立马走过去接人。
岑舸目光在安溪有些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牵住安溪发凉的手。
这次安溪没躲,也没挣扎。
“聊了些什么?”岑舸问着话,发现安溪的手很凉,于是两手捂着揉了揉,把自己的温度渡给她。
安溪定定看了岑舸一眼,回说:“骂你。”
“嗯?”岑舸瞧了她一眼,眼底关着些笑,“和妈妈骂我?”
妈妈两个字从岑舸嘴里说出来格外灼人,安溪听得不自在,把手从岑舸手里抽出来,绕过去开车门。
岑舸从另一边上车,一坐好就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高,说完再问安溪:“冷吗?”
安溪摇头:“不冷。”
她甚至还有点热,脸上发烫,估计还红了。
岑舸看了看她,又和司机说:“不用调空调温度了。”
说完她再问安溪午餐想吃什么。
安溪一下子想起母亲做的柠檬酸汤鱼,于是她说:“我想吃鱼。”
岑舸:“中餐吗?”
安溪点点头。
她其实还想和岑舸说,你知道吗,2020那一年,我生日那天,我母亲也说要给我做柠檬酸汤鱼,她说生日吃鱼,年年有余,但我们最后没有没有吃到鱼,也没有吃到那个订好的生日蛋糕,因为那天我车祸流产了。
这些话,在安溪心肺里转了年年又月月,每当她后悔痛苦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一天,这些事,然后更加痛苦与愤怒。
她无数次想用愤怒的质问语气,把这些话如刀子一样的砸在岑舸身上,要让她也尝尝那心如刀搅的痛苦滋味。
可当真的机会到来,这些话,这些在漫长时间里从沸腾到死寂的痛与恨,忽然蒸汽一样蒸发消失,变得没有意义了。
质问不会换来结果,也不会换来解脱。不如让它像每一个过去那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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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岑舸带安溪去山上看星星。
傍晚开始下雪,这会雪花正大。
岑舸开着车,压着车速慢慢沿着公路往山腰走。这边是景区,道路干净宽敞,路灯明亮,清晰照出树影与雪花飘飞的轮廓。
晚上十点,按理说景区早就关门了,但现在不仅大门敞开,工作人员也都在,见到岑舸的车经过,还礼貌地挥手打招呼。
安溪意识到这里今晚被包场了,山顶上肯定还有其他的惊喜。
安溪望着路边的积雪与漫天的雪花,想起母亲病倒在厨房那天早上,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她突然大声道:“停车!”
岑舸扣稳方向盘,缓缓踩住刹车,停在路边,耐心问:“怎么了?”
安溪盯着车前台,低声说:“我不想去看星星了。”
她不想面对岑舸的惊喜,她还没准备好完全原谅,以及接纳岑舸。
岑舸看着她发颤的睫毛和苍白的脸色,很快道:“好,那我们先回去。”
岑舸握住她的手:“抱歉,是我行程安排得太多了,你别有压力。”
安溪点点头:“我们回去吧。”
“好。”
岑舸重新启动车,掉头下山。
途中岑舸的手机不停地响,她专心地在雪天里开着车,没接。
安溪听不下去,正好看到路边的洗手间标志,便说:“我想去洗手间。”
岑舸停下车,安溪去洗手间,她在车里接电话,把取消景区安排的事情通知下去。
安溪洗了把脸,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她仍旧在迷茫自己的选择是不是真的正确,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安溪又洗了一次脸,她闭着眼,抹掉水珠。
安静的洗手间里响起岑舸的脚步声,安溪慢慢睁开眼。
岑舸站在洗手间门口,担忧地看着安溪。
安溪避开了她的视线,抽出纸巾擦脸和手。
岑舸这时候走过来,停在安溪身旁,瞧见她发尾打湿了,帮她拨到肩后。
“好了吗?”岑舸没头没尾地问。
安溪就当她是在问洗脸洗完了吗,于是点点头。
岑舸便牵住安溪的手,轻声说:“那跟我回去了。”
安溪跟着岑舸走出洗手间,走入飘飞的大雪里,忽然想,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
被人需要,被人主导,被人照顾,还有被人疼爱。
安溪垂下睫毛,心想,那就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说不定下个月岑舸就对靶向药免疫,然后癌症失控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岑总的翻车修罗场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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