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的十二个丫头里,阿玉是顶稳重文静的一个,连阿玉都躲着林嬷嬷说了这样的话,可见她这夫君有多不得人意。
林斓眨了眨眼,也学着阿玉的样子压低了声儿说话:“好阿玉,你们的心我都知道。大爷那边讲的是孝道,说出去人人夸着呢,我头晕体弱的也不耐同他吵闹,这才跟着他赶了回来。可这屋里我只看心情,哪里耐烦给他做脸。”
她说话慢而轻柔,吐字间更带着几分水乡的甜软,眉宇间的神色却不会叫人轻忽了她话中之意。
林斓与穆安侯世子刘文杰的婚事,乃是皇上御旨所赐,当日便在京中世家门阀间惊起了好一番争执。林斓自己一不觉得刘家寒门不般配,二不觉得刘文杰是武将不如几位世家公子美姿仪。她嫁人时便晓得其中轻重,从无甚神仙眷侣的想头,只是有一份夫妻和美的念想,自觉也是人之常情。
谁知刘文杰却是个不甚体贴人的性子,为着博个名声,险些让她再次卧床不起。林斓路上病着不耐争执,这几日便想着如何与丈夫将话点到,也顺便将这些日子积下的事儿处置了。
林嬷嬷怕她才成亲就同丈夫疏远,冷了夫妻情分,她心里明白,可这样的事儿也不能白白遭上一回。家里如珠似宝将她捧到这么大,可不是白送给旁人揉搓的。
林斓正想着心事,就听着外头的丫头婆子们给大公子问安的声音,却是一早随穆安侯带人骑马去城外军营巡视的刘文杰先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有小丫头子捧了热热的茶来。刘文杰忙接过来一口饮尽了,叫隆冬寒风吹得略有不适的胃肠总算暖了过来。他一张叫风吹僵了的脸这才露出了个笑模样:“还是玉娘会管教下人,行事有章法。”
许是在兵营里呆的时日久了,刘文杰律己刻意求全,待人也颇为苛刻,母亲赵夫人处的丫头婆子叫他看来都是一身的毛病,只是碍于孝道不好说罢了。
他原还当内宅里都是如此,直到迎娶了林斓,才晓得内宅下人也可以进退得宜,伺候的主子舒舒坦坦,灵巧的恰到好处。成婚才几月,已让他生出几分人生枉活二十载的感慨来。
譬如这一回,他回府才下了马,险些就叫赵夫人身边的丫头一头滚进了怀里,骇了好大一跳。这若是传了出去,大庭广众之下举止轻浮放浪,侯府的颜面,他的名声何在?简直是不知所谓。就这样还敢说是奉了夫人的命出来迎他,心里眼里没有主子,差事都不会办,哪里有玉娘身边的人半分眼色。
思及此处,刘文杰顾不得林斓连日来的冷脸,主动说了句软话,谁知林斓正由阿玉扶着起身梳妆,听到他带着点赞赏的话也不过微微笑了下,连一个字都没有,便又闭着眼由着两个大丫头为她更衣敷面。
林斓不说话,刘文杰面色一僵,似是想说些什么,看了眼林斓在融融暖室内也没有几分血色的侧脸,到底没有说出口,只得低头默默吃茶,一张脸胀得通红,脖颈脑门等处也渐渐叫汗打湿了。
几个在旁伺候的大丫头都当没瞧见,还是林嬷嬷教导完阿月回来,瞧着自家姑娘头上的妇人发髻强忍了气,低声吩咐小丫头子给刘文杰摇扇,又给身上仍旧有些发冷的林斓身边添了两个炭盆。
窗外寒冬腊月,城外驿道外的雪有三尺多厚,屋里的夫妻两个一个搂着手炉,一个吹着凉风,林斓只当听不见屋内的声响,刘文杰却是又热又燥有些耐不住,抬手就将打扇的小丫头推得连退了三步,梗着脖子冷冷看向林斓:“如今陛下力行节俭,关外也没到最冷的时候,父亲母亲那处都没搁这么多炭盆子,你这儿是不是也太过了?热成这样,这一冬我如何安置?”
连着睡了几日厢房,刘文杰自认已经是极为体恤妻子了,今儿去了军营与同袍们畅饮一番听过旁人家事后更觉得自己雄风不振,不免就一并发作了出来。
林斓这才给了他一个正眼,却是眼神清泠泠的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得他都有些坐不住了,方启唇嫣然一笑:“大公子说的字字皆是理,可惜我自幼体弱娇惯,来的路上又病了一场,再受不得寒凉,只好委屈了大公子。不然你我总是陛下恩赐的姻缘,我一再病弱,传回京中还不定让人嚼说成什么样子,碍了大公子的清名可如何是好?我病中不好挪动,东厢那边的摆设帘帐一应物件若是有什么不和心的,只管知会一声,让人换了就是,总不能让大公子在自个儿家里受了委屈。”
刘文杰几次想要开口都叫林斓含着笑意却叫人心头发冷的眼神逼了回去,再一想起之前林斓病情反复的那几日,他自己就弱了气势,最后只能黑着脸手上用力将茶盏摔在了案上,跺着步子使气往东厢去了。
他一走,屋里好几个小丫头都悄悄松了口气,林斓瞧在眼里不禁轻笑出声,连带着气色都比方才堵心时好了不少。林嬷嬷见她开怀,一面给她捧梨羹来润喉,一面到底忍不住帮刘文杰描补了两句:“姑娘您也知道,这一二年间外头常有世家闺秀嫁了新兴旺的功臣的事儿,有恩爱的,也有镇日吵闹不休的。可这日子总是要过,还是要想法子和美些才好。”
林斓吃着梨羹神色颇为惬意,林嬷嬷见她没有不悦的意思,叹了口气继续劝道:“看了这些日子,姑爷确实不是个贴心会疼人的,夫人内里也未必是个慈爱的,可您是赐婚,是要过一辈子的。方才您那几句话实在是刺心,可姑爷终究没再吵闹,可见也不是那等全然不讲道理的浑人,下回您缓和些同他说明白,想来他多半能听进去,夫妻一体,您又是何必。”
这些日子林嬷嬷在旁瞧着,心里当真是日夜忧心自家姑娘所托非人,每每夜里辗转反侧苦闷不已,这会儿见刘文杰不是全然糊涂,便想着劝上一劝,总不能才将将成亲就闹到相敬如冰的地步。这世道对女子颇多苛待,林嬷嬷虽厌恶刘文杰,却更怕自己奶大的姑娘来日没有依靠。
林斓却没接话,只是捏着匙柄轻轻搅着剩下的小半盏梨羹,半晌微微勾了下唇角,垂眉哂笑道:“嬷嬷也莫要蒙着眼夸人了。他虽不是一无是处,强得却也有限。若是他当真明白道理,先前就不会那样行事,既然做都做了,事后再心虚当真是一文不值。您也说了,横竖我是他们家圣旨求回来的,便是他不欢喜又能如何?何必委曲求全,曲意逢迎,平白惹我自己不痛快。我自己的嫁妆,便是日日银霜炭点着都能用到孙子辈,哪里要理会他说些什么。”
说到最后,林斓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那一丝浅淡笑意已如朝雾般散了个干净。她面上神色虽还平静,可林嬷嬷看着她长大,又岂能看不出她已有些心灰意冷,再多的劝说之词都再说不出口,只能叹息一声,静静退后小半步侍立在旁。
许是今儿说的话委实太多了些,纵有梨羹吃着,林斓渐渐也有些压不住喉间的痒意。她轻轻咳了几声,忙又舀了一匙梨羹含在口中,闭上眼睛养神。
林嬷嬷见林斓有小憩的意思,也怕她耗费心神太过,忙打手势带着几个丫头一道静静退到了隔屏外守着,盼着她能多睡一会儿养养精神。谁知她才拿起给林斓裁的小衣绣了两针,正院那边就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是个脸生的媳妇,见了林嬷嬷也不敢高声大气,反而小心翼翼的赔了个笑脸,林嬷嬷笑着回了一礼,有意将人拦在外头,那媳妇却推说夫人有吩咐,硬是要见了少夫人才好说话。
林嬷嬷内宅里伺候了大半辈子,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可内室里林斓已经听着了,来人又是奉了赵夫人的吩咐,拦也拦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将人领了进去。
那媳妇也是个莽撞的,一见了林斓匆匆行了个大礼,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儿说了,道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春柳行事不妥帖,领命去前头寻大公子却没办好差事,惹了大公子不痛快,夫人的意思,是问问少夫人想如何处置这丫头。
林嬷嬷等人听得都愣了,还是林斓先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的瞥了那媳妇一眼,看得她紧紧攥着帕子深深低下了头,才慢悠悠清了清嗓子,轻笑一声:“倒是累夫人费心了,天寒地冻的,还要让那样娇俏可人的丫头冒着风雪候在前头,我听了都觉心疼,也感佩夫人一片慈母心肠。”
林斓话音稍顿,眼见那媳妇又稍稍抬起了脸,眼皮不停轻颤,她才含笑继续说道:“那个丫头,□□柳是吧?既然是夫人身边的姐姐,又是领了命才过去的,并不是自己孟浪不知轻重,也不必罚什么。只是她举止不妥,留在夫人身边怕是也办不好差事,恰巧我听闻庄子上不少人品家事都尚可的小子们都没有配人,管事们还求到了府上,不如便仔细挑一个好的,发嫁了春柳,也是全了大家一场缘分,只看夫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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