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时间不算很长。
因为执刀人是技术超群的朝田龙太郎。
当歌川谣醒来时, 已经不在原处了。
医院典型的白色天花, 口上的呼吸辅助器, 锁骨下的输液管, 站在床边的医生, 还有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身体。欧尔麦特的速度与效率很高, 上一秒她还在这个英雄的怀里, 下一秒醒来就躺在病床上。
她一睁开眼睛, 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胡渣大叔脸, 动了动喉咙,“……朝田先生, 我没有见过你装成正式医生的样子。”
发音正常。
但声音沙哑, 而且有点喘不上气。
“装什么装,我本来就是。”朝田先生嗤笑了一声,他伪装成驻院医师, 手上还像模像样的拿着记诊板,说道, “瞧你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手术很成功,不过背胸的枪伤不算轻,外面也不安全,你还得在加护病房待一阵子。”
中原干部收到电话后, 已经把我们的人换进来了,毕竟光是派出医疗队不足以让他安心。
放心,我们会保住你的义肢的秘密。
——他这样说。
歌川谣点了点头,感觉了一下自己的状况, 问道,“……对了,龙次郎呢?”
“那个肌肉大块头?去伊豆休假了。”朝田先生挑起了眉,脸色立刻变得有些不友善,语气也带着一点火药味,“不是你前几天亲自批的吗——脑子还好吧,要给你的太阳穴也来场手术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暂时接手他的工作,他才能动身。”她补全了他的说法,因为手术的关系,显得有些弱气,稍微均了一下气息才能说话,“……你很生气?”
“啊,有吗。”朝田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一人干着两人份的活,跟小美子卿卿我我的时间没有了;还要为了不知哪个中枪的笨蛋上司,连午餐都没有吃就冲进手术室埋头抢救——结果人家一醒来就问一个跑去渡假的家伙在哪里而已。”
“……”
总之,看起来是很生气没错了。
歌川谣心想。
但他的怒气没有持续太久,自顾自地呼出一口气,就说道,“虽然名义上是主诊医生,但医疗部一堆烦死人的文件,我给你做完手术就回去了,而且在外面的医院给你换绷带还是不太妥当,会有护士过来照顾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不——要——乱——来——”
最后几个字加重了发音。
“可以吗?”
“我从来就没有乱来过,全都是不可抗力。”她为自己辩护,笑了笑。“而且我今次很幸运,没有受什么重伤。”
幸运?
不见得吧。
朝田先生横她一眼。
她的胸口中枪,对方得明显是瞄着她的性命而来的,子弹却没有穿过心脏,充其量只是开了一个伤口,让她失点血、割了一小部分肺叶而已——在他看来,是她对危机的本能,让她在最后一瞬间避开了致命伤。
当然,这也足够严重了。
得亏她年纪还小,康复能力强得惊人。
如果不是,他连站在这里给她汇报工作情况、听她下了命令的机会都不会有。
朝田先生语气生硬地给她传递了最新的情报,又,还是感到气结不已,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我说你啊……”他的语气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是觉得自己是超人还是赛亚人?带着这种’只要死不了怎么也好’的想法,老了会吃亏的喔。”
现在的她还是比芥川稍微健康一点的。
但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说不定了,这点年纪身体机能已经受到威胁,而地下世界的挑战与危机却不会停止,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朝田先生,会不会有变老的一天还不知道呢——这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工作,我视别人的生命如泥水,别人理所当然也会视我的生命为脏物。”她看着天花板,平静地说,“终有一天,我对别人做过的事情,自己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这就是fia的路,布满血腥与死亡。
朝田先生看了她一会。
“喂,你最近在看《Bloody Monday》吗?”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全都是漫画的台词吧。”他似笑非笑地说,“别装哲学家了,你现在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养伤,小鬼。”
“当然,我活下来了。”歌川谣也笑了,虚弱但带着狂妄的意味,“就算有报应,也绝对不会是今天,而且我还对谁在瞄准我的心脏非常的感兴趣呢,真希望邀请对方参观一下港口fia的拷问室。”
这是一个邪恶的微笑,像在盘算着如何在任务中拿到最多乐子与成果。
“既然生命有限,及时行乐才是正道不是吗。”
朝田先生顿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他认识的小恶魔,看来敌人的下场不会太好过。
*
欧尔麦特在加护病房外坐着。
她的主诊医生走出来的时候,示意他能进去。
“现在感觉怎样了?”他看着歌川谣问。
“还不错,不是什么重伤。”她说。
这孩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绷带,没有被包着的地方也露出层层叠叠的旧伤疤,在她身上似乎能看到人类的暴力史,从锐器到钝器造成的疤痕都有,曾经中过的枪伤也不止一处,光是看到这些痕迹就知道她过去与现在的生活都不太平静。
这是代价。
欧尔麦特知道,一个孩子要在黑暗中活下来,过程必定不会太容易,但他没有想过……是这么的不容易,光是他看到的致命伤就有过三四遍。
“你……”
作为英雄,也作为名义上的养父,他想向她表达关心。但是许多话溜到口中,却又吞了回去,因为她的眼神太过平常,就像三不五时都会躺一遍医院似的、就像只是普通地腹泻了一遍似的,完全不需要安慰。
于是,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变成了刻板的询问,“对于谁盯上你的性命、为什么这样做,有什么想法吗?”
“因为我的身上有二十亿日元的悬赏。”歌川谣微微侧头看着他,头发披散,柔软的枕头被压出一个印子。“不过,那个杀手已经跑了,不用追也可以。”
这个答案使欧尔麦特皱眉头。
不仅是因为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会有二十亿日元赏金的扭曲的现实,还有她提起杀手时的平淡口吻。“如果那是一个职业杀手的话,他能伤害你,也能伤害其他人——甚至会杀人,在我的立场看来,还是希望快点把坏蛋抓住。”
她淡淡地说,“他从远距离开枪,我没有看到他的脸,而且抓住他也没有用。”
对于以赏金为生的杀手来说,金钱就像是厨房地板上的糖浆之于蚂蚁的吸引力一样。最快捷有效的方法是清理地上的糖浆,而不是把蚂蚁逐只找出来踩死,只要一天不清理干净,一天就会有新的蚂蚁跑进来,没完没了。
“我会自己找到发出悬赏的人,这点不用你操心。”她闭着眼顿了一下,也许是说话太久了,第一次表现得有些不适,呼吸不顺,“还有,关于SCM事件的幕后黑手,我有头绪了。”
“……”
“但暂时还没有证据,也不能告诉你是谁。”
即使变成这种状态也还在谈正事。
哪怕是欧尔麦特也不由得在内心打了一个突。
他本来以为,她过去的人生缺乏恰当又严厉的教育,才会变成这副以小聪明玩弄别人的样子。
但短短的相处时间,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即使是睡在沙发也从无怨言,普通地生活的时候,就是最挑剔的人都无法找出毛病。
她的自律性与忍耐力高得惊人。
就光是SCM的事件,说动身调查就真的跑到不同的地方调查,自主行动力与冷静思考能力都非常惊人,不过是过了几天,就得到成果——虽然是她声称的,但直觉告诉他,她绝不会在报告事件上说谎。
“嗯,先好好休息一会吧。”欧尔麦特说道,把她的GPS手表放在床头,那是他在公交车失物中心找回来的,“最后一点,这是你自己脱下的,还是不小心违失的?”
“是我自己脱下的,我不喜欢被监视。”她简单直接地说,但闭上眼睛没有看他的表情。
“……是吗。”他应道。
既然是这样,就没什么好说了。
她自己把这层保护脱下,也许还是去做一些不能见光、也不能让他知道的事情,虽然不能凉薄地说出了事她得自己背起责任,但确实有自讨苦吃的成分。
——看来她是不太领情了。
欧尔麦特叹了一口气。
反正他也拿她没办法,看到她被换下来的破破烂烂的校服,才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对了,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
说着,他发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绷着的冷静表情也放松安宁下来,似乎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刚才大概是强撑着把事情都报告完,实际上应该很需要睡眠吧。
欧尔麦特沉默了一下,打算站起来离开。
然而,他起到一半却发现床底下夹着一张不起眼的纸条,他蹲下捡起了它,
本来打算看看是什么,不巧的是,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在安静的病室里,震动的声音显得过分吵闹,他看了一眼来电人,只是轻轻把纸条收进口袋,再安静地把门拉上。
来电者正是在数百公里以外支持着他的夜眼。
医院里不好接电话,他左右看了一眼,走到了外面的玻璃绿化露台,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喂?”
“欧尔麦特,你之前说的怀疑与港口fia有关的小女孩呢?”夜眼劈头盖脸就问道,在宁静的医院显得有些尖锐,“她还在你的手上吗?应该不会让她跑掉了吧?”
欧尔麦特下意识看向病房的方向,彷佛能透过玻璃看到病床上的小女孩,他诚实地回答道,“没有,我们在调查SCM的事件,她……下课之后受了一点伤,现在正在休息中。”
当然,其实不止是“一点”。
“你让她去上学!”夜眼抓住重点拔高了声音质问道,如同之前一样,他还是那副暴躁绅士的样子,手上的钢笔快要敲出残影了,“那可是一个重大嫌犯,你居然把她放到普通的孩子当中!”
“这孩子答应了我不会闹事,而且她总要回归正常生活。”欧尔麦特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但她融入这个社会,也许能改变一些什么……”
“小孩子可比你想像中早熟多了。”夜眼在手机中冷笑了一声,不满地说,“三岁就能撒谎,五岁就能因为乐趣而捏死昆虫,七岁就懂得在儿童公园拉帮结伙、欺负其他小孩——她已经十三岁了,而且如果你没有猜错的话,她长年浸在黑暗中,你在期待什么呢?”
“我……”
我希望她能活得光明。
欧尔麦特矛盾又为难地顿了一下,他想起了第一次见面,她眼神清澈,毫不犹豫地拉住了他的手,让他不用滚下海堤,作为英雄却反而被谁帮助,是很少有的事情。
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插曲,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但他一直记得,并且……相信她的内心,也许还存在着亮光。
——他想纠正她的人生,只是这样而已。
因为这是英雄应该做的事情。
“欧尔麦特,一切的真相很快就会揭露,我劝你还是别对她抱什么希望。”夜眼说,有些不耐烦,“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对她的掌控程度有多少?”
“还在控制中……”欧尔麦特低声回答道,想了一下那孩子平淡地说“我不喜欢被监视”的表情,他有些头痛,“应该可以这样说吧。”
“这种模凌两可的说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夜眼的语气带着一点质疑与不悦,即使看不到表情,也能想像他优雅地皱眉头的样子,“算了,你让我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这是真的吗?!”这个好消息使欧尔麦特顿时捏了捏手机,冰凉的手感让他确定自己还在现实中。
夜眼没好气地回答,“千真万确,我有什么理由去骗你呢。”
欧尔麦特真切地露出一个英雄式的笑容,“夜眼,我得向你表达感谢,你真是我的好搭档……虽然我们已经解除关系了,但这次真的谢谢你。”
“……别先急着谢我。”夜眼却说道。
他想说些什么,却显得有些迟疑。
“怎么了,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风格。”他问道,虽然真的只有一点,但确实比以往更细心,至少以前的他不会发现老搭档的不对劲,夜眼虽然比一般的男性更细心,却不是一个会感到迟疑不决的人。
夜眼在手机的另一头叹了一口气。
他再三犹豫后,还是开口说道,“欧尔麦特,我希望你看到人选的时候,不会讨厌我。”
“你找了谁过来?”欧尔麦特问道。
“……”夜眼沉默了一会。
大约是三到四秒左右,欧尔麦特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与钢笔不停点在木桌面上的“哒哒哒哒”声音,这是对方感到烦恼或者困扰的时候的小习惯。
“不要怪我,欧尔麦特,事实上也是对方要求我把自己送过来的。”夜眼的语气带着沉重,缓缓地说,“前来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拥有分辨说话真假的个性,名为’塚内真’——”
这个姓氏……
欧尔麦特睁大了眼睛。“该不会……”
夜眼揉了揉眼角,说,“对,如你所想,她是已经死去的塚内警部的亲妹妹。”
塚内真。
从小到大都是一位性格开朗的女性。
同时也是一个能探知真言与谎话、能打破一切被动与阴谋诡计局面的异能力者,但跟她的哥哥不同,冢内真没有任何战斗经验,只是一介普通的公司职员。
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他也绝不想把一个干净的普通市民卷进来。
——“最快的话,大后天就能到达横滨。”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功能维护中,哈哈哈哈大家都是沙发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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