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和夕月晓相识的时候,还不叫太宰治。
那时候的他叫津岛修治,是青森县轻津郡津岛家的六子。
轻津郡是个小地方,津岛家却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津岛修治足足有十一个兄弟姐妹。
身为议员的父亲显然无法亲自教导十几个孩子,他最看重作为继承人的长子。身体孱弱的母亲也不可能注意每一个孩子,比起身为幼子的他,母亲更在意前面两个体弱多病的双胞胎哥哥。
他从小在佣人的照顾下长大。
虽然看上去有些苍白瘦弱,却比两个常年卧床的哥哥健康得多。
幼年的他勤思早慧,从来不会因为得不到父母的关爱感到困惑。
自他可以独立思考开始,他就深陷在另一种恐惧之中。
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明明很多时候,人活着就是在造成伤害、承受痛苦。
每当两个哥哥因为疾病进行抢救的时候,津岛修治的母亲总会伤心落泪。
“要是我再健康一点就好了,身为母亲的我把病弱的身体带给孩子,实在是罪该万死。”
母亲认为自己对两个哥哥造成伤害,两个哥哥的疾病也让她痛苦不己,似乎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这么说的母亲却万万不肯死去的。
两个哥哥也时常在房间里哀叹。
“活着太痛苦了!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会伤害至亲之人,我们死了才好!”
这么说着的哥哥们却在下次发病时,一边痛哭,一边哀嚎:“我不想死啊妈妈!我不想死!”
母亲和哥哥将彼此的手紧紧握住,就像握住生的希望。
然而为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活着不可?
活着不是代表痛苦吗?
人间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事?
这些困惑隐隐约约埋在津岛修治的心底。
以至于长大后的他迈上了走向死亡与寻求生存的道路。
当津岛修治的两个哥哥死去。
葬礼上母亲泣不成声,父亲悲痛欲绝,兄弟姐妹嚎啕大哭,佣人们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然而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背后叹息过,哥哥们活着不如死去。
父亲曾经悄悄问过医生两个哥哥究竟能活多久。
“最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得到答案后,父亲特地提前准备好葬礼,联系了记者前来拍摄。
葬礼第二天,父亲悲痛欲绝的照片登上当地的早报。
报道的标题是《津岛议员虽历丧子之痛,依旧兢兢业业事必躬亲》。
另附一张父亲面容憔悴的办公照片。
最小的姐姐曾经在母亲忘记她的生日,却惦记着两个哥哥当天的用餐情况时,当着津岛修治的面大发脾气。
“要是他们死掉就好了!”
她恶狠狠的摔下手中的布娃娃,厉声诅咒。
佣人们更是在角落里喋喋不休。
“两位少爷太可怜了,还是死去比较轻松吧。”
“活着也是给家人带来负担,老爷夫人因为他们又大吵一架。”
“是呢,可怜津岛修治少爷小小年纪,却难得见到父母一面。”
“文治少爷昨天还被老爷夸奖了。”
“没办法,毕竟是长男嘛。”
......
议论中关于自己的部分,年幼的津岛修治完全没有反应。
他对于不在乎的东西一向如此。
但是,关于两个哥哥的部分,却让他意识到了人的虚伪,或者说人之一生的虚伪。
人活着就是在不断失去,哪怕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光,短暂的拥有过后,也只会剩下一片灰烬。
正如他的母亲和两个哥哥相处时,也曾经发出愉悦的笑声,结果短暂的欢乐过后,仍然要继续面对痛苦的疾病。
倘若人追求的幸福最终还是虚幻,那么人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倘若人只有在痛苦中活着,才能明白生命的意义,追求幸福就变成了人生的悖论。
他看着两位哥哥苍白的,闭着眼睛的脸,小小的身体安详的躺在四方棺木里,嘴角甚至微微向上抬起。
比起他们活着时多变的情绪,死去的他们要从容安稳得多。
长眠地底的两位哥哥,让彼时的津岛修治明白,如果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死亡也是一种选择。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就打上了自杀的印记。
两个哥哥死去后,也许是他的瘦弱苍白引起了母亲的移情。
母亲将大半的精力放在他身上,甚至不允许年满六岁的他去上小学。
为此不惜和父亲大吵一架。
“老爷和夫人曾经也是一对爱侣呢!”
“听说当年老爷为了求娶夫人,曾经在夫人娘家跪了一天。”
“没想到结婚后一直为了子嗣发生争吵。”
“老爷会讨厌津岛修治少爷吧!”
“可怜唷......”
听到佣人议论的津岛修治平静是对照顾他的直子桑说:“我也想死去。”
直子桑脸色大变,“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让父亲母亲感到痛苦。”
“不,他们是因为爱您才会发生争吵。”
直子桑一脸坚定的解释。
津岛修治摇摇头,不再多言。
实际上,最近的父母也让他感到痛苦。
明明只要像以前那样无视他,放任他在这座大宅里随意生长就好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像墙角的野草,从墙里挣扎着冒出墙外。
然而,父母却不约而同的把某种欲求放在他身上。
父亲更想让小儿子正常的上学,以巩固他作为亲民议员的形象。
但是没几天后他就向母亲妥协,因为他不想在报纸上看见津岛议员夫妻失和的消息。
而母亲,更像是把他当成死去哥哥的代替品,以作为自己的心灵慰藉。
好像失去他就活不下去。
可是,就算失去他母亲也不会真的去死。
大多数人类就是这样,哪怕再痛苦,总会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很多时候人生也不止是痛苦的一面。
比如说,他的父母的确非常恩爱,不然也不会共同孕育了十一个孩子。
他最小的姐姐也曾经兴致勃勃的为卧病在床的哥哥们带去春天的鲜花,祝福他们早日康复。
佣人们会真心实意的关心游走在宅子里的津岛修治 ,会为了生病的哥哥难过,会为了争吵的男女主人忧心。
但这些并不妨碍父亲母亲对彼此发泄怒火,不妨碍姐姐厌恶哥哥,不妨碍佣人议论纷纷。
人之一生就是如此浅薄,如此虚伪,如此矛盾!
他注定无法将自己生存的意义寄托在常人对幸福的追求上。
以上仅仅是六岁的津岛修治脑海里模糊的念头。那时的他更多的是在大宅子里无聊的叹气,为不能去学校感到忧愁。
虽然同龄的孩子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但是呆在学校总比呆在这座看起来宽阔实际上逼仄得吓人的津岛宅要好。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次客人的拜访。
来人是一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英俊男人与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漂亮小孩。
当时因为津岛宅里的其他孩子都和母亲一起去舅舅家做客,没能得到出门允许的津岛修治只能和父亲一起待客。
被父亲称为光弘桑的英俊男人有着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睛,看人的眼神真诚而热情。
在父亲和大人拥抱叙旧的时候,津岛修治暗中打量对方带来的小孩子。
小孩也在看他。
那双和大人一样金色眼睛,不像他父亲那样耀眼如太阳,更像是圆圆的月亮。
除开眼睛,他还有一头紫灰色长发,看起来和母亲衣橱里的紫色丝巾极其相似。
是个像小姑娘一样漂亮的男孩子。
这不是津岛修治第一次见他。
一个星期前,津岛家一同出席了某个葬礼。
葬礼上,穿着黑色儿童西装的紫发金眸的小男孩木然的站在墓前,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面无表情,前排的宾客就此议论纷纷。
据说葬礼的主角是男孩的母亲,一向体弱多病。
男孩作为独子在葬礼上却没有哭泣,看上去有些无情呢。
津岛修治心中不屑。
虽然是大人,实际上只长年龄不长脑子,都没看出来他在哭吗?
那双金色眼睛里,悲伤快要溢出来了。
那样的眼神,津岛修治在自己母亲身上看见过很多次。
但是为什么呢?
男孩母亲也饱受疾病的折磨,能够死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就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尘归尘土归土,从此获得永恒的安宁。
津岛修治忍不住问出声。
“死亡是一件应该高兴的事,你为什么要哭?”
那一刻入眼的金色变成银白。
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整个墓园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直到津岛修治的手指碰到男孩的脸颊。
世界重新恢复了嘈杂。
那时候,津岛修治就敏锐的意识到两人的与众不同。
“修治,这是光弘叔叔。”
父亲的介绍打断了津岛修治的回忆。
津岛修治乖觉的向对方问好,“光弘叔叔。”
男人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的赞叹:“真可爱。”
然后拉过身边的小男孩。
“这是我的儿子夕月晓,你们一起去玩吧。”
“晓君比你小几个月,你照顾好他。”父亲嘱咐道。
津岛修治答应后带着小男孩回到自己的房间。
小男孩看起来很好奇,但没有做出失礼的举动,相反中规中矩的跟在津岛修治身后,直到两人相对而坐。
“津岛桑......”男孩开口。
然而没说完就被津岛修治打断,“不要叫我津岛桑,这里有十三个津岛桑。”
男孩露出一个含蓄且甜蜜的笑。
“那我叫你阿治!你可以叫我夕月,虽然我父亲也姓这个,但大家都直接叫他的名字,所以这里只有我一个夕月。”
“夕月。”
津岛修治如他所愿,却没有告诉他,除了自己以外,家里所有哥哥的名字都是以“治”结尾。
反正也没人会这么称呼他们,在这个家里,直呼其名已经是最大的亲密。
“阿治是在轻津小学读书吗?”
相处时夕月晓不经意的问。
津岛修治嘴巴一撇,“母亲不让我去,因为我身体不好。”
“阿治想去?”
“当然想。”津岛修治夸张的叹气,然后狡黠的问道:“夕月有办法?”
夕月晓承诺,“没问题!”
津岛修治一怔,继而不屑的转开头。
“夕月真爱说大话!”
“你相信我呀!”
“如果能做到的话,夕月就试试看吧!”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两人许下了关于相信与否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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