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帝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如此丢人了,他闭着眼睛趴在地上,十分想死一死。
趴在地上的景宣帝此刻若是抬头,就会发现谢重华虽然在笑着,但是她的眼睛极冷,冷如寒冰。
锥人的视线落在狗皇帝稚嫩的脖颈上,只要抬脚,就能碾断。倘若狗死了,皇帝的身体会跟着一块死,谢重华一定毫不犹豫。
可惜狗死了,景宣帝也就解脱了。当年狗被看不惯魏婉儿得意的嫔妃下手毒死,景宣帝照样活的好好的,倒是魏婉儿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景宣帝想解脱,就是这么简单。当然,她是不会好心告诉他的,其实就算她告诉景宣帝,死一死就能解脱,多疑成性的景宣帝怕也不会相信,他不敢拿自己的命赌,他输不起。
景宣帝的确不敢赌,所以哪怕他再难以接受现状,景宣帝只在最开始想过死后或许能回到自己身体内,但也只停留在想一想这阶段,半点没打算真的去死一死,就怕真的死了。于是,惜命的景宣帝和解脱擦肩而过,继续体会当狗的别样经历。
该说到底是做了好几年皇帝的人,景宣帝相当能屈能伸,趴了一会儿便又满血复活,他睁开眼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迈开腿,好在身体本能尚在,景宣帝自己又想走不再抗拒,别别扭扭走了几步之后,脚步灵活起来。
景宣帝往外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谢重华,又往外面走了几步,再看看谢重华,意思是要出去。去了外面,他就能找机会去太极殿看看,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了。
谢重华看明白了,却佯装不知,只笑吟吟道:“这不挺精神的,看来之前是装的。”
“诶呀呀,这么小就知道争宠了。”芝兰凑趣接上,“九月这是遇上对手了。”
景宣帝气结,只有别人争朕的宠,朕何时争过别人的宠,还要和一条狗争,眼见着主仆笑颜如花乐得不行,景宣帝气得差点控制不住本能想咬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皇后竟是如此自作多情。
景宣帝运运气,又往外跑了两步,不防狗链长度有限,被狠狠勒了一下,吃痛之下,景宣帝情不自禁叫了一声。汪声入耳,景宣帝眼前阵阵发黑,难以形容的羞臊挫败汹涌而至。
见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獒犬突然安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起来着实是弱小可怜又无助,芝兰小小的愧疚了下,对谢重华道:“娘娘,旺财好像是不高兴了,要不奴婢带它出去遛遛吧,来正阳宫这么久,它还没出过宫门呢。”
闻言,羞愤莫名的景宣帝哪里不明白,这些人分明知道自己想干嘛,故意逗弄它罢了。被逗弄的景宣帝气得眼前又黑了黑,往常他也逗弄过狗,乐呵呵看着它们又蹦又跳,轮到自己被逗弄了,终于知道这是何等憋屈。
欣赏够了景宣帝的洋相,谢重华才施施然道:“关了这么久,是该带他出去走走了。”
之前没带出去是想省事,当年就是溜狗时被魏婉儿趁虚而入,魏婉儿以玩玩的名义从溜狗的宫女要了狗,这一玩就玩进寿宁宫,成了寿宁宫的狗。虽然如今就算魏婉儿故技重施,自己也不会如当年那般息事宁人,只是不想和魏家姑侄歪缠浪费时间,索性不带出去。
这声音落在景宣帝耳中,当真是堪比天籁,当下决定不再计较皇后的冒犯,毕竟不知者无罪。又听谢重华吩咐:“装一盒杏花糕来,也不知陛下用点心了没,咱们过去瞧瞧。”
景宣帝十分受用,他还琢磨着怎么寻机会前去太极殿,皇后就把机会送到眼前。
芝兰便打趣:“就算陛下用过了,见娘娘亲自送来,定要再吃上几块的,陛下啊,最喜欢娘娘做的杏花糕了。”
景宣帝眼神不觉温柔下来,不由想起了十年前。
那一天他随着谢挺去谢国公府玩,谢挺是他伴读。
一走进园子便听见清脆欢快的笑声,循声望过去,一团鲜妍如火的红色映入眼帘,穿着红色石榴裙的小姑娘站在杏花树上,开怀大笑着,露出雪白贝齿,笑脸比三月梢头的杏花还要灿烂明媚。
谢挺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快步跑过去:“赶紧下来,你跑树上去干嘛。”
“这几枝杏花嫩,采了做杏花糕给祖母吃。”树上的小姑娘笑嘻嘻地,低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目光清澄。
“让下人采就是,你赶紧给我下来。”谢挺头疼又紧张。
小姑娘振振有词:“祖母说了,我采的格外好吃。你放心啦,我爬树很厉害的,摔不着。”
谢挺语塞,换了另外一个办法哄她下树:“七皇子面前,不得无状,还不赶紧下来见礼。”
小姑娘愣了愣,这才不是很乐意地爬了下来,身手灵活极了。他不禁看了看谢挺,谢氏武将世家,男儿都是习武的,难道女儿家也不例外?
谢挺嘴角抽了抽,假装没看懂他眼底的疑问。后来,他才知道,谢家女儿也就皇后是例外。
皇后陪伴老国公夫人在老宅休养,老国公夫人将门虎女,年轻时还亲自上阵领过兵,是太-祖都夸过的巾帼英雄。被老国公夫人养大的皇后,学了一身好本事,上树下水,没有她不会的。
见过礼,皇后抱着杏花枝便走了。他也随着谢挺离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碟卖相不怎么样的杏花糕送到演武场。
“这是沾了祖母的光了。”谢挺扔了红缨枪招呼他:“趁热吃,我妹妹做的杏花糕没的说。”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味道也就那样,远比不上御膳房做的,只看谢挺香喷喷的模样,他又咬了一口,还是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心想,谢挺这嘴也真够不挑的。
然后,原本应该是没有然后。
杏花落尽,老国公夫人便又回了祖宅,皇后也跟着走了。祖宅距京城数百里,老夫人年迈体弱,不耐舟车劳顿,之后几年祖孙俩一直都没有回京。
只是一道圣旨,让爬树折杏花的小姑娘成了他的太子妃。
再回到京城,小姑娘成了清新柔嫩的少女,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仿若枝头杏花,笑起来时,嘴唇微微上翘,就像是星空中的弯月。
她端着一碟杏花糕盈盈笑着:“殿下尝尝我做的杏花糕,我也就这点手艺还能见人了。”
他吃了一口,味道,只能说无功无过,可看着眉眼弯弯的人,马上香甜地吃起来。那一天他突然间就明白了当年谢挺为何吃的如此可口了。
谢重华的意味不明扯扯嘴角,曾经的杏花糕藏得是她的情意,如今的杏花糕藏得是她的好奇心,她很好奇眼下太极殿内是何情形。
皇帝的魂在狗身上,那狗的魂呢?在皇帝身上?想想可能性还挺大,若真是如此,那倒是别样有趣,真想开开眼。
出门时,景宣帝的欢喜已经所剩无几,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脖子里冰冷的链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此时的身份,马上,他将以现在的模样行走后宫,万一被人知道,稍微一想景宣帝就觉窒息,幸好,没有万一!
心情很好的谢重华牵着狗走在宫道上,看一眼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不满的狗皇帝,她又找到了一条不杀狗的理由,狗皇帝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
太极殿里,大总管李德海很不开心,盖因景宣帝陷入不明原因的昏迷。
这事还得说回一个时辰前,约莫是因为□□太宗都壮年而逝,景宣帝特别注意养生,每日午膳后都会歇上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今天也不例外,待景宣帝睡了半个时辰还未自然睡醒,李德海便打算叫起,景宣帝特意吩咐过的。可无论李德海怎么交换甚至推搡,景宣帝就是不醒,李德海的冷汗当场就下来了,他壮着胆子探了探景宣帝的鼻息,有气的,脸色也是红润的,不然李德海能当场吓死。
可怎么也叫不醒景宣帝,李德海还是吓了个半死,他还不敢声张,悄悄请来了最信任的太医,太医也一筹莫展,说不出个子丑寅某来。
正愁肠百结着,小徒弟福林进来说,皇后来了。
李德海头霎时又大了一圈,至亲至疏夫妻,他私以为,这话用在帝后身上再恰当不过。他冷眼看着,陛下对皇后的宠爱不像是假的,对谢氏的忌惮也不像是假的。帝后二人最终会走到哪一步,端看陛下对皇后的心有几分真。
因此,李德海是万万不敢让谢皇后知道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以免引起难以承受的后果。稳稳心神,出现在谢重华面前时,李德海已然神色如常,好歹是做御前大总管的人,这份养气功夫还是有的。
“娘娘万福。”李德海笑盈盈请安,不经意间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狗眼,李德海微微一愣。
景宣帝仔细打量李德海神色,心里便有了数,自己的身体肯定出岔子了,但是还没驾崩,不让这奴才没这么镇定。肉身未死,情况就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景宣帝如此安慰自己。
“娘娘来的不巧,陛下还歇着呢,今儿忙过了头,歇的迟了。”偶尔也有这种情况,是以李德海心也不虚。
谢重华看着笑容谦卑恭敬的李德海,若非早知内情,她还真看不出其中猫腻,只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子能装,奴才也不差,当年她可是被瞒的死死的。
“那我便不打扰陛下了,”谢重华笑着道,“本宫刚做了一些杏花糕,回头等陛下醒了尝尝。”
“陛下最爱吃娘娘做的杏花糕了。”李德海笑眯眯的。
谢重华笑笑,凝神听了又听,没听到想听到的犬吠,很有那么点的失望,转念又想,莫不是被堵上嘴了,毕竟堂堂九五之尊状如狗,着实是不好传扬出去。望一眼林立的侍卫,谢重华嘴角微翘,松了松手。
早就蠢蠢欲动的景宣帝一察觉到狗链松了,当即如离弦之箭蹿了出去。
这个变故显然在众人的意料之外,毫无防备之下,就这么让景宣帝钻了空子直奔殿内。
“旺财!”谢重华假惺惺喊,顺势就抬脚跟上,“不许放肆!”
李德海没跟上这套路,等他反应过来,谢重华已经越过他,李德海脸色骤变,急追上去:“娘娘!”
被拦下的谢重华不解般皱起眉,直视李德海。
李德海硬着头皮道:“娘娘且等等,奴婢让人把狗带出来。”
谢重华微眯了眼:“这殿里莫非是藏了什么人,所以本宫进不得。”
李德海心里苦,比泡在黄莲水里还苦,他倒宁愿是皇帝在殿里藏了人才好呢,反正头疼的又不是他,可不是啊。欲哭无泪的李德海弯着腰赔着笑脸:“娘娘说笑了,这殿里哪能藏人啊,只是皇上吩咐了不许人打扰,还请娘娘见谅。”
“少在这嬉皮笑脸糊弄本宫,”谢重华突然翻脸,端起正宫娘娘的派头推开李德海,“若皇上在休息用得着你防本宫防贼似的,只怕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德海被推了一个趔趄,让出道来,转眼便有两个侍卫拦了前路。可见景宣帝是有多么的防备她,谢重华心里啧了一声,看来今天是看不成狗皇帝的热闹了,只也不好立刻偃旗息鼓,当下冷笑:“怎么,你们也要拦着本宫。”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景宣帝的声音清朗中还带着几分午睡刚醒的懒散,他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含笑望着谢重华:“难得见你发一次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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