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夺狗大战以景宣帝的突然爆发结束,他连咬数人后逃之夭夭。
万万没想到,朕也有咬人的一天。
这两天,朕万万没想到的事情有点多。
躲在屋角的景宣帝身心俱疲,瞥见身上乱糟糟的毛发,身上还在隐隐作痛,心情更加阴郁,这见鬼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忽然间,一阵晕眩感袭来,天旋地转后,景宣帝睁开眼,入眼是熟悉的明黄帐顶,朕又回来了。
然而,景宣帝并没有多少开心,今天是回来了,那么明天呢,他是否又会突然间变成狗,一条连奴才都敢肆意欺凌的狗,如果今天那些人不是想抢狗而是杀狗,这会儿朕是不是早已命丧黄泉。
景宣帝刹那间握紧拳头,手背上暴起青筋。
心惊胆战守在床头的李德海见皇帝终于醒了,正要惊喜出声,声音猛地卡在了喉咙里,连呼吸都放慢了。
此刻景宣帝面上的阴鸷,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暗藏着雷霆万钧,令人胆寒。
李德海不敢往枪口上撞。
过了好一会儿,景宣帝慢慢坐了起来,神色也恢复平静,淡声问:“朕昏迷了多久?”
“一个时辰。”李德海掐着点数着,错不了。
和他估算的差不多,那么看来一个时辰便是时间限制,如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景宣帝又问:“朕这次昏迷,有谁知道?”
一问一答间,正阳宫告状的人到了,来的是芝兰。
芝兰跪在太极殿冰冷的砖石上:“我们娘娘应太后传召,到寿宁宫商议安乐县主及笄礼之事,却没想到娘娘前脚一走,安乐县主跟前的萱草就带人到了正阳宫,说娘娘让她带旺财去寿宁宫。只旺财正脾气不好,刚还暴躁的往树上撞。”
听到这里,景宣帝嘴角抽了又抽。
“玉兰就不太敢上前解狗链子,不想那萱草竟然上纲上线质问玉兰是不是想违抗懿旨,玉兰气不过就要拉着萱草找我们娘娘评评理。可没想到萱草带来的人居然强行抱起旺财就跑,旺财受惊之下咬了好几个人。
我们娘娘才知道了这回事,原来娘娘根本就没说要带旺财去寿宁宫,分明是萱草假传娘娘口谕,好借机抢狗。可太后娘娘说萱草是奉她老人家的命,还要求我们娘娘把狗让给安乐县主,娘娘不同意,太后娘娘就说旺财野性难驯咬人伤人,合该打死。
我们娘娘真怕太后娘娘派人来打死旺财,便急急赶回了宫守着旺财。”
景宣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魏太后才好,竟就这么直接承认了自己是指使人,还要不要脸了,好歹把萱草这个丫头推出来。治一个假传口谕的罪,把一国太后的脸面捡起来糊一糊,她倒好,敢作敢当的很。觉得当太后的就能随心所欲,用不着考虑名声了。她不要脸面,皇室还要脸面!
“朕知道了。”景宣帝头疼地按了按额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娘娘对那条獒犬倒是上心。”
芝兰:“旺财讨人喜欢。”
景宣帝食指轻叩桌面,他怀疑自己变狗这事和谢氏有关,但是不能明着问,哪怕芝兰是他插在皇后那的眼线。此事兹事体大,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还不确定是否和谢氏有关。
“皇后最近和谢家人联系了吗?”景宣帝问的自然是暗中的,明面上的联系他当然知道。谢氏历经三朝不衰,还有女为皇后,若说在宫里没势力,那才是笑话。
芝兰望着冷冰冰的地面,片刻后,才迟疑着说道:“没有。”
“是没发现还是没有。”景宣帝眯了眯眼,语气危险。
芝兰慌忙俯下身,额头近乎贴着砖石,似是经过一番纠结挣扎,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有时候喜欢待在书房,三天前奴婢进书房时,发现香炉里有纸燃烧后的灰烬。”
景宣帝眼神变深,那纸上写了什么秘密,需要放在香炉里悄悄燃烧,是不是谢家传递了极其重要的消息,所以如此小心翼翼,皇后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景宣帝脸色彻底转冷。他望着案头的香炉,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出神,片刻后淡淡吩咐了一声:“以后警醒点,有异样之处,立刻报上来。”
芝兰应是。
景宣帝:“你回去告诉皇后,朕会给她一个交代,略迟些再去看她。”
芝兰再次应是,在景宣帝挥手后,躬身退下。
踏出那个门,转过身,芝兰又恢复了往常活泼爱笑的模样,还和太极殿里相熟的宫女太监说笑了两句。
芝兰笑着离开太极殿,走出好一段路,她突然回头,望着太极殿一角的红墙飞檐,挑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回到正阳宫,芝兰笑吟吟地说:“陛下说了,会给您一个交代。奴婢瞧着陛下着实气到了,娘娘且等着,陛下一定为娘娘出气,寿宁宫实在是欺人太甚。”说到后来,芝兰来气愤填膺地握了握拳头。
谢重华望着她,觉得她的气愤乃真情实感。十五年的主仆,想来也不可能没有丝毫感情。
可最终,芝兰还是选择了背叛,芝兰是她的心腹,她的背叛带来的后果极其严重,她暗里的人手,芝兰一清二楚,自然景宣帝也门清。譬如现在,她迫切想联系父兄,却不能走暗里这条线,只能按兵不动,等着父兄凯旋归来那一天。
她是那么的相信芝兰,当年她问过芝兰为什么,芝兰说人上人谁不想当。然而当芝兰功成身退可以如愿以偿时,却又悬梁自尽,留下一份给她的遗书,上面只有寥寥三个字:对不起。
让人恨都没法彻底。
回来以后,她不止一次犹豫过芝兰的去留,去留各有利弊。
送出去,全了主仆最后的情分,却容易打草惊蛇,惹景宣帝怀疑,且没了芝兰也会有别的眼睛,景宣帝怎么可能不在她身边安插人。
留下来,放着明处的眼睛自然比暗处的好防备。只是芝兰离她太近,有时候难免束手束脚。
*
寿宁宫里,魏太后怒火高涨。闹了个没脸不说,还白忙活一场。
“哀家要你们有什么用,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魏太后气急败坏。
以玲珑为首的一干宫女太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满口奴婢无能,太后息怒。唯独萱草不忿,她就是倒霉的被狗咬的人之一。因为魏婉儿受宠,萱草作为魏婉儿的大宫女也是极为体面的,便是魏太后也对她和颜悦色,是以她胆子格外大也格外受不得气。
“太后您是不知道,正阳宫的人半点没将咱们寿宁宫的人放在眼里,推三阻四就是不肯让我们带走狗,还唆使那条狗咬人。”
玲珑咬了咬牙,真恨不得缝上萱草的嘴,还嫌太后火不够旺,非要让太后和皇后势不两立吗?和皇后对上,哪回太后得到好了。
想起不久之前甩袖离开的谢重华,魏太后更是怒火中烧。那群狗奴才还不是有样学样,仗着主子得势便不把哀家放在眼里。自己要是不杀杀皇后的威风,那还得了,这后宫就没她这个太后站的地了。
“传太医,就说哀家被皇后气倒了。”不孝的罪名压下去,就不信皇后还能得意。
“告诉皇上,哀家不舒服。”
景宣帝很快就到了,被请到太后寝宫,看见的就是魏太后躺在床上,额头上还盖着帕子,魏婉儿坐在床畔端着碗什么东西在喂。
屋内众人请安:“皇上万福。”
“表哥万福!”魏婉儿的声音格外突兀。
景宣帝垂眸直视魏婉儿,迟迟没有叫起。
魏婉儿觉出不妙,悄悄抬眸,就见景宣帝盯着她,冷冷的,被这样的目光笼罩着,她整个人也跟着冷起来。她知道,皇帝表哥这是对她不满了,肯定是因为狗的事,表哥定以为是她出的主意。狗没抢到,还惹了表哥的厌恶,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魏婉儿恨得肠子都青了。
“皇帝!”魏太后不满。
景宣帝越过一众人走到魏太后跟前,仍然没有叫起,把一群人晾在那。
半蹲的魏婉儿腿肚子开始打颤,眼底浮现屈辱的泪花。
“婉儿,哀家渴了。”
魏婉儿身体一松,站起身,回头忐忑看一眼景宣帝,只能看见景宣帝半边侧脸,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清晰流畅,无可挑剔。表哥没说什么,默认了姑母的解围,魏婉儿心里突然有点甜。
“咳咳。”魏太后干咳两声。
魏婉儿如梦初醒,霎时羞红了脸,低头小跑到桌边倒了一杯蜜水,犹豫了下,多倒了一杯。她拿着两杯蜜水走到床前,一杯放在床头登上,一杯双手捧着递向景宣帝,带着点赔罪讨好意味:“表哥。”
景宣帝没接,连眼神都欠奉,只问魏太后:“母后哪里不舒服,请太医了吗?”
眼见着景宣帝这么下魏婉儿的脸,魏太后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气得连装虚弱都忘了,咄咄质问:“你是来看哀家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景宣帝笑,却冷:“那母后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魏太后噎住了,瞪着景宣帝,胸膛剧烈起伏。
乍听景宣帝如此不客气,直接拆穿魏太后的小把戏,魏婉儿心里咯噔一下,手颤了颤松了劲道,茶杯落地,砰一声,应声而碎,溅湿龙袍一角。
景宣帝终于看了魏婉儿一眼,却看得她手脚俱凉,她只觉得他的目光落在哪儿,自己哪儿就跟着发寒,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细细颤抖,逐渐越来越明显。
心疼的魏太后硬着头皮道:“皇帝说的这是什么话,哀家当然是病了,怎么,皇后气了哀家还不够,皇帝你跑来继续气哀家,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想联手气死哀家这个老不死的,也就没人碍你们的眼了。”
“母后不必说这些重话来压朕,今儿这事,其中是非曲直,母后心知肚明。”景宣帝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平静到魏太后后背发凉,“母后是当朝太后,无数双眼睛看着您的一言一行,您当为万民之表率。若天下人都学母后,对别人的东西巧取豪夺,那么离天下大乱那一日就不远了。”
魏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气又怒:“你也知道哀家是太后,哀家这个太后要皇后一条狗,皇后都不给。要天下人都学皇后,对婆婆这么不孝,才要天下大乱。”
望着理直气壮的魏太后,景宣帝突然意兴阑珊,太后要是能讲道理也干不出这种无赖事来。
“便是在民间,婆婆为了小姑子强夺儿媳之物,也会招人不齿,更何况是母后,母后当明白太后的尊位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景宣帝不想再听魏太后的歪理,径直道,“萱草假传太后口谕,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让寿宁宫的宫女太监都去看着。”
在正阳宫,就属这个宫女上蹿下跳的最厉害,还是魏婉儿的大宫女,再合适不过的鸡了,儆魏太后和魏婉儿,也儆正阳宫的宫人,以后魏太后和魏婉儿犯蠢,她们不想遭殃就多劝着点。
“皇上饶命!”萱草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一百板子下来,她必死无疑。惊惧交加的萱草涕泗横流,磕头求饶,只一下额上便见了血,她像是不觉疼似的,还要在磕,却被两个太监强行托起。
“县主救我,县主!”萱草哭喊着向魏婉儿求救,泪眼朦胧中,看见魏婉儿一点一点低着头。
魏婉儿脊椎里蹿起一股瘆人的惧意,宫里惩戒奴才,一般都是二三十大板,一百大板,分明是要把萱草活活打死,表哥这是在杀鸡儆猴,其实他心里是不是更想打死自己,碍于太后才选择了萱草。撞上萱草求救的视线,魏婉儿张了张嘴,却不敢发声,她怕引火烧身,于是她低头避开了萱草锥人的视线。
萱草如坠冰窖,冰寒彻骨。县主放弃了她,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帮她说,巨大的悲愤像藤蔓一样爬满心脏。
“皇帝!”魏太后大惊失色,这哪里是打萱草,分明是打她的脸,“她是奉哀家的命行事,你要打就打哀家。”
景宣帝直视怒气冲冲的魏太后,笑了:“太后不会下此乱命,自然是这宫女假传口谕。”
魏太后望着景宣帝,见他虽笑着,眼睛却是冷的,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罢了,就是个奴婢而已,没必要为个奴婢和皇帝争执,魏太后给自己找了一个退让的理由。
最后一丝希望在萱草眼中湮灭,死亡的恐惧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怨恨:“是县主命奴婢做的,县主做梦都想抢皇后娘娘的狗,趁今天皇后不在正阳宫,就命奴婢假传太后口谕去正阳宫抢狗。奴婢怎么敢假传口谕,都是受县主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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