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抵达沧州那一天夜里,犹带了几分稚气的少年对她说。
“重华,你跟我走好不好,我都安排好了。”
少年是太-祖幼子,年幼时被太-祖过继给无嗣的老秦王。老秦王是太-祖胞弟,征战时落下重伤,常年在旧京沧州疗养。在沧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老秦王就是宛如土皇帝的存在。备受宠爱的少年惯来是飞扬跋扈的,此刻的神情却卑微又可怜。
谢重华冷漠地看着他:“放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跟你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陆昭,你当我傻吗?”
当时陆昭脸上的神情,她至今都还记得。那种悲伤真的是从心底里漫出来,如此的浓重。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你想当皇后?”
“哪个女子不想当皇后,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陆昭喉咙滚动了下,彷佛是在压抑什么,却没压抑住眼角的湿润。他定定看着她,目光锥人,良久后,旋身离开。
上辈子,她最亏欠的人就是陆昭,他明明可以做他自在逍遥的秦王,却因她之故参与宫变,最后丢了性命。
谢重华收回思绪,看着芝兰笑了一下,她是在替景宣帝试探吗?
“是啊。没有哪条律法规定,打小认识就应该在一起的,毕竟年幼不懂事,过家家似的,当不得真。所以我本来是要说,你要不喜欢谢达,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可你又急了,都不听我把话说完,竟然提起了这一茬。”
谢重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是过去很多年的老黄历了,可这种事到底犯忌讳。幸好这里只有我们主仆二人,要是被别人听了去,还当我和秦王有什么。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没章程了,什么话都敢往外秃噜。”
芝兰望着谢重华,提及那段旧事,她的神情波澜不惊,平静的就像是早就放下了释怀了,一种悲哀油然而起。
“娘娘真的放下了?”
谢重华皱起眉头,不悦:“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芝兰凛了凛,连忙又跪了下去:“娘娘恕罪,一想要嫁给谢达,奴婢就着急,急得口不择言,娘娘恕罪。”
“你急什么,你不肯,我难道还会逼你不成。”谢重华好气又好笑,“你不喜欢谢达,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和我说说,我一定给你找出个满意的来。”
“奴婢不嫁,奴婢就要赖在你身边当老姑娘。”
谢重华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再和我说。先下去收拾下,瞧瞧你,哭得跟个花猫似的。”
芝兰赧然一笑,告退梳洗。
谢重华面上的笑意缓缓退去。芝兰是如何向景宣帝描述她和秦王那一段的,最坏也不过是旧情难忘了。
其实也无大碍。
以景宣帝多疑的性格,不大可能只听芝兰的一家之言,他一定会自己调查观察。在这件事上她绝没有对不起景宣帝的地方,经得起查。
她会好好表现,让景宣帝相信,她爱的人是他,深深的爱着他。男人对痴情于他的女子,总是会格外心软的。
至于秦王,那只是年幼无知时的懵懂好感。
她和秦王之事,她认为景宣帝应该早就心里有数。她就不信当年赐婚前,先帝没调查过她,只怕早将她查了个彻底,甚至都怀疑先帝是不是故意的。
秦王府和谢府联姻,真是想想都能让病体难支的太宗死都不踏实。
这大周的江山,不说一半,也能说一小半是老秦王打下的。
当年太-祖还在犹豫不决是否要脱离旧主陈励,老秦王就干了一件缺德事,他找茬和陈励的嫡幼子打了一架,‘不小心’废了人家的命根子。
陈励岂能不恨,然当时群雄争霸,太-祖和老秦王兄弟都是难得将帅之才,用兵如神且深得军心。陈励只能咬着牙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老秦王得了便宜还卖乖,悲悲惨惨跟太-祖哭诉:待使君成就大业,弟弟我必不得好死,哥你现在就一刀砍死我吧,好歹死的干脆点,弟弟不用受折磨。且哥哥杀了我谢罪,陈家就不会因我迁怒你。
太-祖能怎么办,弟弟再熊也是亲弟弟,只能另起炉灶呗。
老秦王是个妙人,太-祖登基后,他就交出兵权离开京城来沧州疗养,摆出架势要当逍遥王。结果太-祖太宗父子俩相继累死在龙椅上,他这个旧伤缠身需要疗养的弟弟还活得好好的。
虽是无事一身轻的逍遥王,然他的地位他的功劳摆在那,就是太-祖都得客气着。
老秦王在沧州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子嗣不旺,多年来只养大了三个女儿,儿子都夭折了,最后只能过继了陆昭。
秦王府和谢氏祖宅在同一条街上,祖母和老秦王妃交好,两府常来常往。
她和陆昭自幼相识,她被祖母放养长大,胆子大脾气硬,而陆昭更是小霸王一样的脾气。小时候他们见了面就掐,陆昭屡屡吃亏,谁让小时候女孩儿比男孩儿个头窜得快,陆昭只有挨打的份,偶尔成功打回来一次。长辈要说,你是男孩子怎么好欺负姑娘家。
每每那时候,陆昭的眼珠子能翻到天上去:“谢葱花才不是姑娘家,她是男人婆!”又愤愤叉腰,“你等着,等我长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等他个头比她高力气比她大,他没收拾她,倒是帮着她收拾别人,指哪打哪儿。他俩那时候,是沧州一霸,猫嫌狗厌。
如果没有那道圣旨,他们……
就算没有那道圣旨,他们应该也是不可能的。
先帝病骨支离,三哥娶了临川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她再嫁秦王世子,烈火烹油。想来无论是先帝还是新君都要辗转难眠的。
祖母摩着她的头叹气:要是先帝身康体健,倒也无妨,可惜了。
她在家中的时间多了,见陆昭的时间少了。
“西山的杏花开了,我们去看看?”
“我要上课。”
“长居里新开一家酒楼,做的桂鱼特别好吃,我们去吃一顿?”
“我要练字。”
“追风生了头小马驹,可漂亮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要练琴。”
“长淮们要去打猎,你去放松下吧,你看你,都多久没出门了,都要闷出毛病来了。”
“我要陪祖母做客。”
陆昭拧着眉头摸摸脑袋,试探着地问:“是不是我哪里惹到你了?”
他又真诚建议:“要不你打我一顿消消气。”
谢重华看着他:“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最近都不理我了。”少年张扬的眉眼耷拉着,委屈巴巴的,有点可怜。
“我们都长大了,男女有别,不好再像以前一样经常混在一块玩耍,不成体统。”
少年陆昭眨巴眨巴眼睛,耳朵尖悄悄地红了,口气却是无比的理所当然:“我要娶你的,有什么关系。”他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要不,我让父王来提亲,我们早点定下来,就没人会说闲话了。”
谢重华忽然间有点难过。
不知道回去陆昭是怎么和老秦王说的,她只知道他被老秦王关了起来。
再后来,赐婚的圣旨从天而降。
再相见,是在先帝的葬礼上。
他是皇叔,她是皇后。
远远的,看不分明。
她以为就这样了,懵懂的情感无声湮灭在岁月里。他们分道扬镳,男婚女嫁,永无瓜葛。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又有了交集。
他说:重华,我帮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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