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青青子衿

    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现在城主府的墙垣上, 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之中。

    宋沐鸩已经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阖上了眼睛，忽然，一阵慑人心魂的煞气从外面的院子里涌进来，她打了一个寒颤，腾的从床上坐起来。

    破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能见五指。

    宋沐鸩觉得有些奇怪, 平日里熄了灯还有月光的照映, 根本不至于这样漆黑。

    她摸索着床沿，小心翼翼的伸出脚去试探地面, 走了几步, 脚尖碰着墙壁，宋沐鸩伸出手去打开窗户。

    窗户外面依旧是无尽的漆黑，这股黑浓重得无法化开，入她眼里的只有黑暗。

    要不是宋沐鸩摸着自己的眼珠还在, 真要以为自己是瞎了。

    周围静悄悄的, 空气中连风的波动都没有，这个破屋就好像是被什么笼罩住了, 外面的光、风、动静, 全都进不来。

    厉万山曾说过, 那个殷时墟修士设下的禁制会让她的生命加速流逝, 难道说, 是死之将至了么？

    这是阴君要来带她下阴曹地府的前兆？

    宋沐鸩将胳膊放在窗户上，也不在乎灰尘有多厚，双手握在一起, 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任何的遗憾。

    要是她死了，重新投胎转世，也许就能以干净的身子与子衿相遇了。

    她虽然爱慕着子衿，可是从未对子衿表明过心思，甚至，她连靠也不敢靠近子衿。

    初见时，子衿身穿一身青衣，在山林间采药，她眉目清秀，肌肤晶莹白皙，就像是一个与世无干的世外仙子，安安静静的蹲在药田前面。

    听见自己倒下的动静，子衿才转过身来，因此，她在晕倒之前还是记住了子衿那温谧静好的样貌。

    被子衿救醒后，两人只是闲聊了几句，宋沐鸩自知自身鄙陋不堪，从不敢靠近子衿，只敢远远的看着子衿。

    子衿在药田前侍弄草药的时候，她就在药庐里透过窗户，悄悄的看着子衿的背影发呆。

    子衿是那么温柔，就连侍弄草药的动作都是那般小心翼翼，宋沐鸩就在这每日的窥探之中，逐渐爱上了子衿。

    然而子衿并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思，每日都是昼伏夜出，一心在草药的钻研上。

    养了宋沐鸩数十日，柳子衿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宋沐鸩用手撑着下巴，心想，也许子衿连她的样貌都忘了。

    这样也好，肮脏不堪的宋沐鸩就应该悄无声息的死去，子衿不应该记得这样肮脏的自己。

    盼只盼来生再投胎，自己可以投身为男子，如果是女子，也希望是干净人家的女子，这样，她就能鼓起那么一丁点儿的勇气站到子衿面前。

    忽然，周围的漆黑褪去，露出了明朗的月色。

    明月高悬夜空，夜风刮起，将宋沐鸩散落在鬓边的落发吹起，发梢拂过她的眉眼，宋沐鸩微微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伸手将落发挽到耳后，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只见原本空荡荡的窗前竟然站着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身穿一袭黑袍，外面裹着一层斗篷，整个头都隐藏在硕大的斗篷帽子里面，宋沐鸩只看见黑衣人脸上的黑纱。

    从黑衣人垂落至腰间的落发来看，这人应当是个女子。

    “我已解了禁制，你可以去找你要找的人了。”黑衣女子的嗓音就像是来自阴冷的洞窟，带着寒意和漠然，宋沐鸩听着这毫无情感的声音，有一刻竟然以为自己身处寂静的冰窟之中。

    宋沐鸩动了动嘴，泰然的看着眼前的黑衣女子，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要找的人。”

    “哼，”黑衣女子轻哼一声，靠近宋沐鸩，借着微弱的月光，宋沐鸩看清黑衣女子眉眼间厚重的妆容，虽然她的眉眼之间画着浓重的黑色妆容，可宋沐鸩却在她的眼神之中看见了一丝纯澈。

    黑衣女子与宋沐鸩面对面，看着宋沐鸩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宋沐鸩茫然的摇了摇头。

    以前她被秃驴禁锢在破庙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人来救她，她怎么会知道此刻这个跟自己说她可以去见子衿的人是谁？

    “我是蒺藜夹道的莲花娘娘，但凡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没有哪一桩可以带到地府里去。”莲花娘娘说的并不错，只要是当下，她想知道的事情，007都会告诉她。

    宋沐鸩轻笑一声，道：“那莲花娘娘你一定知道，我并没有想见的人。”

    莲花娘娘此刻有些看不透宋沐鸩，她奇怪的问道：“城主府后山老屋里的那只鬼魂，你不想见？”

    听见莲花娘娘将子衿所在说的这般清楚，宋沐鸩的睫毛颤了颤，她脸上的表情依然自若，轻声说道：“可她并不认识我。”

    她和子衿真正相处的日子不过十日，想来子衿早已经忘记了她是谁。

    莲花娘娘双眉微扬，难以置信的看着宋沐鸩，问道：“你用阴灵喂养她十多年，她怎么可能不认识你？”

    宋沐鸩耸了耸肩，“不信，莲花娘娘带我去试一试便知。”

    莲花娘娘方才费了些手段才将这元婴修士设下的禁制破坏，不管宋沐鸩说什么，她是一定要带宋沐鸩去见一见传闻中的柳子衿的，不然，就白费她今晚特意再来一趟的苦心了。

    莲花娘娘一把抓住宋沐鸩的胳膊，宋沐鸩只感觉到微凉的胳膊上传来一阵温热，再一眨眼，她就已经站在老屋面前。

    老屋依旧是老屋。

    老屋本来不叫老屋，而叫药庐。

    子衿是城主府的药师，她的药庐就建在城主府的后山上，她与子衿第一次相见就是在这里。

    自从子衿死后，城主府就没有这样优秀的药师了，药庐也变成了老屋。

    莲花娘娘和宋沐鸩站在药庐的篱笆外，药庐前的院子里种着许多黄泉花，据说这花能掠取空气中的阴气，有助于鬼魂生存，宋沐鸩特意从厉万山那里弄来了许多珍稀的黄泉花，全都种在这院子里。

    红色的黄泉花开得十分烂漫，整个院子，除了中间的一条石板路，周围层层叠叠的都是黄泉花，红压压的花瓣挤压在一起，地上就像盖着一层红色的厚毯，十分喜庆。

    药庐里漆黑一片，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夜鸮偶尔会叫几声，整个山林静得可怕。

    宋沐鸩以前想，也许是山上的动物都想给她和子衿留一片天地，才纷纷离开这里的吧。

    现在却清楚无比，动物们只是害怕这里住着的这只鬼。

    她将子衿困在药庐一十五年，想来，今日，应该放她去投胎了。

    宋沐鸩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推开木门，走进了院中，沿着院子中央那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到药庐门前，伸出手，推开了药庐许久没有打开的门。

    以前，她都是站在门外将阴灵隔着这扇门送进去的，今日，总算能打开，见一见子衿了。

    纵然今晚即刻死去，宋沐鸩想，她也值了。

    莲花娘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推开药庐的门。

    门被推开，夜风吹进去，堆积在药庐内的厚灰扑腾而飞，宋沐鸩屏住呼吸，丝毫不在意往她脸上飞的灰尘。

    她走进屋内，屋里空荡荡的，正中央摆着一具漆黑发亮的棺材。

    宋沐鸩的双手垂在身旁，慢慢朝棺材走去，白色的单衣将她单薄的身子勾勒出轮廓，宽大的袖子垂落在地上，拖着地上的尘土，一路朝棺材靠近。

    宋沐鸩的双手轻轻搭在棺材板上，毫不费力的将棺材盖往旁边一推，推出一道大的口子。

    躺在棺材里的鬼魂忽然睁开眼睛，静静的看着宋沐鸩，轻声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子衿的样貌和以前一样，她的脸干净透彻的像是皎洁的玉盘一样，她的眼神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带着清幽的光。

    子衿宁静的注视着宋沐鸩，刻意的抑制内心期待已久的狂喜，慢慢从棺材里坐起来。

    宋沐鸩看着这张她在梦里见了无数次的脸，眼泪溢满眼眶，她往后退了几步，给棺材里的鬼魂让出位置，道：“你出来吧。”

    子衿轻飘飘的从棺材里飞出来，落在地上，就站在距离宋沐鸩不过一指的距离。

    梦中人靠得这样近，宋沐鸩生怕自己的肮脏玷污她，往后退了好几大步，直到她的脊背靠在墙上，退无可退的时候，她才止住脚步。

    莲花娘娘看着二人相处的场景，只觉得内心空虚的地方在逐渐被填满。

    “柳子衿，你可认识她？”莲花娘娘站在门口，月光悠悠，洒进药庐内，落满了她的双肩。

    莲花娘娘静静地站在清辉下，眼神柔和的望着柳子衿。

    柳子衿迫不及待的点了点头，往宋沐鸩身前走了几步，道：“我认得你的。”

    宋沐鸩的瞳孔微微收缩，不敢相信。

    “我刚离体的那会儿，看见你抱着我的尸骨哭泣，所以一直留在你身边，没有离开。”柳子衿看着宋沐鸩，一脸的诚恳。

    宋沐鸩恍然大悟。

    难怪将子衿的鬼魂召集过来那般容易，原来根本就不是她修鬼道有所得，而是子衿一直都在。

    “你......你......”宋沐鸩想要往后退，可后面只有墙壁，哪还有退路，她你了两声，一下子忘记自己要问什么了。

    柳子衿再朝她靠近一步，眼睛清澈明亮直直的盯着宋沐鸩的脸庞，说道：“我没有问过你的名字，但我一直记得你的容貌，从来没有人为我哭过，你是第一个，我就知道，将我养在此处的人还是你。”

    说完，柳子衿下意识的想去拉宋沐鸩的手，宋沐鸩却往旁边一避让，不敢让柳子衿触碰到自己。

    她想要从门口逃出去，莲花娘娘一把拽住她，道：“她认得你，如今你怎么说？”

    宋沐鸩扭过头去，不敢看柳子衿，结结巴巴的说道：“可......可我不配......”

    莲花娘娘拽着她，将她往柳子衿的方向一推，宋沐鸩脚底一歪，柳子衿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

    柳子衿身上的药草香传入宋沐鸩的鼻息间，宋沐鸩犹如触雷一样惊跳起，想要离开，柳子衿却牢牢的抓住了宋沐鸩的手腕，问道：“我等你十五年了，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子衿的声音里有一些委屈，宋沐鸩悄悄看了子衿一眼，只见子衿的眼里有泪花，美人眼中含泪，这场景刺得宋沐鸩心头一疼，她再也不敢挣扎了，只能任由子衿抓着她的手腕。

    莲花娘娘看出宋沐鸩在躲避什么，无心插手她和柳子衿之间的事情，只将自己的安排说出来。

    “君听歌一定会将你的事情禀报给沧山剑派，你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了，我的莲花派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想要将你带去蒺藜夹道，你以后便为我莲花派效力，如何？你放心，到了蒺藜夹道，我自会安排人接应你二人，柳子衿的食物也不必担心，我莲花派一定会供应不断。”

    将离正好也需要以阴灵为食，到时候就让将离教柳子衿一些修行之法，给她捉些阴灵。

    柳子衿是药师，去了蒺藜夹道还能开设医馆，为蒺藜夹道的百姓看病，也算是有用。

    宋沐鸩从未听过莲花派，听见莲花娘娘这么说，便问道：“莲花派是正派还是邪派？”

    莲花娘娘轻声一笑，道：“不管正派邪派，总归它是个能护得住你二人的地方。”

    说完，不容宋沐鸩拒绝，莲花娘娘从怀中掏出一张自制的瞬移符，将瞬移符往二人身上一扔，瞬移符瞬间点燃，两人消失在药庐中。

    莲花娘娘环视了一圈尘封已久的药庐，转身走了出去，在她走出院落的时候，药庐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红色的火光将药庐整个吞噬，在一片火光之中，莲花娘娘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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