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对方,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我们该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她和他一样熟悉那本书的每一字每一句,闭上眼就能回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交谈,“你我皆有将为政治放弃而放弃美德的一日,每个人都会学会这一点, 因此拷问灵魂毫无必要”
“那你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不彻底舍弃”
为什么永远要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为什么总穿着黑袍隐匿在阴影里, 沉默不语地凝视阳光落着的地方, 暴露在阳光里就条件反射地警戒
他教她不需要正义,教她公正, 但他抬头的时候,凝视着阳光的瞳孔却像无声的叹息。他总站在昏暗的地方, 把自己化为古堡阴冷幽暗的影子,他说了那么多“利益至上”, 最后却为她修订了最正统的骑士剑术。
有些教导不是他说了什么,不是他写了什么, 而是他的沉默, 是他如无声的叹息。
“抱歉。”
海因里希偏头靠在墙壁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突然就抽干了他全部力量。他甚至没有办法露出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微笑。
呼吸里尽是陈年的血腥味。
该停止了你要为她发疯到什么地步你以为我会纵容一个女巫的后裔将我的儿子拖进泥沼吗不她休想现在, 回到你房间去。一切都该回到正轨, 我会向长老会提请将
父亲的声音陡然从暴怒转为低沉, 他口吻中的决心让人不寒而栗。
拔剑只在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柄是以什么角度出手, 又是怎么没进父亲的胸膛。
嘀嗒。
父亲的手用力地按住伤口,鲜血从干枯的指骨缝隙里涌出。
他从来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永远冷酷的面具在父亲脸上破碎,家族领袖的荣光在那个人身上不见了, 他面前只有一个一个干枯苍老到几乎让他陌生的老人, 老人茫然地看着他, 目光中的惊愕让他头疼欲裂。
“奥托”
老人像在轻声问又像在喃喃自语,仿佛在喊一个陌生人。
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剑垂落在地面上。
简直让人无法明白,怎么会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从一个人一个那么干枯那么佝偻的人身体里涌出来。
那一瞬间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愧疚悔恨还是隐约间突然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种、一种仿佛尘埃落定的轻松。他就那样看着老人伸手按住自己的伤口,看着生命在那副苍老的形骸中迅速退去,他将带着公主离开,哪怕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转瞬之间,年幼时父亲有力的双臂穿过腋下,将他高高举起,被誉为毒蛇的男人在那一刻声如雄狮“看啊奥托我的儿子他会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那些光影纷至沓来,父亲的,阿黛尔的,礁石城,双头蛇,世界变成了漩涡,他跌跌撞撞怎么也冲不出去。
他就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手,愣愣地看着那些血,再也举不起剑,却也无法上前。
直到门被人推开,冷酷的面具又在一瞬间武装到了老人脸上。
父亲咳嗽着,靠在高背椅上,就算医生临时包扎好了他的伤口,他的手依旧无意识地紧紧地按在被剑刺中的地方,仿佛那里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流。
他看着父亲有条不紊地下令,把所有痕迹都清理地干干净净,看着父亲强硬地打发走家族中的其他人,又看着父亲不带迟疑地口述着让律师记下遗嘱他看着那个重新变得熟悉的人,耳边却始终回响着那很轻很低,仿佛疑问般的声音
奥托
“奥托。”
父亲低沉地喊。
他整个身体彻底陷进宽大的高背椅里,海因里希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曾经可以轻易把他举起的男人如今已经只剩下一副佝偻瘦骨。
原来人一生走到尽头,会一点点地变小,像果实被晒干了水分后只剩干巴巴一点。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过来。”
父亲口吻强硬地命令,却仰着头看他。
烛火下他又一次看到那个陌生的老人,老人的目光里带着那么多他不敢碰的东西,让他一瞬间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椅边。
“刺杀的命令就在那边柜子里,”父亲抓住了他的手,声音低哑得像即将风化的贝壳互相摩擦,“如果你就把它烧了吧。只是,奥托,我的儿子,你怎么能一无所有”握住他的手那么用力,仿佛想要在生命最后一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教给他,“不要忘记”
父亲的掌心湿漉漉的,伤口又就裂开了。老人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瞳孔的光彩一点点地消失。
“你是一个海因里希。”
父亲的血流过他的手背,蛇一样慢慢爬过,冷得让人呼吸都冻结。
“先生。”
女孩坐得端正,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她背后是礁石城的玫瑰园。玫瑰影子重重叠叠,黛绿色的叶与深的浅的花,落在她精致秀美的脸庞上。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了,没有问回来的为什么不是“奥托”而是海因里希家族的年轻领袖。太过年幼便失去太多的孩子总会成熟得让人心碎,就像她从来都只静静等待别人的抉择,不论最后是好是坏。
“玫瑰又开了。”
阿黛尔很轻地说,眼睛的颜色和玫瑰的花瓣融在一起。
风吹过玫瑰园,天地安静了下来。
玫瑰开了,她却不知道她亲手种下的那些种子,在礁石城太过贫瘠的土壤里,它们来不及抽出茎芽就永远冻死在某个冬日的早晨。
心口多了一个空洞,风从那里呼呼穿过。
他走上前去,将一顶镶嵌红宝石的银色王冠戴在她发上,她低着头没有说话。触碰到发丝,他的手指顿时蜷缩起来,仿佛碰到了火焰。
“生日快乐。”
他说。
“这是什么”
“您的兄长,”他顿了顿,“爱德华陛下,处死了他的王后,王太子早夭,他让我来带您回盖尔特,回王宫。恭喜您,殿下。”
阿黛尔抬手去触摸王冠,他垂下手,避开她的。
他再也无法用这双手去触碰她的手了。
海因里希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又看到鲜血如蛇缓慢流过。
“六月十四日审判。”
女王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一片空无一物的地方。
“国会允许你携带两名辩护律师。”
“感谢您的宽容,陛下。”海因里希合上书,起身行礼。
女王的视线落到窗台上,透过狭小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大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她望着十字架沉默了许久,最后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海因里希身上。只是这一次时间变得十分短暂,海因里希则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十字架。
那曾是她接受审判之地。
也将是他的。
女王转身准备离开,海因里希开口喊了她一声。
“阿黛尔。”
不是公主,不是陛下,是阿黛尔只有阿黛尔。
他把一个名字藏在所有彬彬有礼而又恪守界线的疏远后面,在心底藏了那么多年,藏到好像自己也忘了该怎么念。等到有一天,在它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尝到了冰也尝到了火,炽热而又酷寒着。
女王顿了一下,她站在囚室门外,背对着他。
海因里希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下,当初抱着书走过长廊的少年影子与提着剑垂首的贵族青年影子在此刻重叠。阳光落在他身上,露于袖口外的手腕在纷飞的光尘里显出大理石般冷而沉寂的苍白。
“阿黛尔,”他问,“我是不是个懦夫。”
“是。”
她终于转头,他们隔着铁栅栏相望,昏暗中,她的眼中仿佛有水色,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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