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保康的长大, 他身边的长辈们开始老去, 开始生病,开始回归初始。
保康在五台山没有待上几天,和师祖还有额涅匆匆收拾行李南下。
恰好遇到黄河动乱,幸好没有大水灾出现, 但吏、户、兵、工四部因治河事宜议论纷纷,拿不下主意,皇上也想亲眼看看黄河经过这四五年的修整如何了,决定再次南巡,亲作勘察。
大清变化太大,更需要他亲自观览民情,周知吏治。
三月十五准备妥当, 皇上发出一道命令出巡所用之物一切不许取自民间。龙舟所经地方, 百姓各安生业,勿避勿扰。
三月二十日从京城出发,太子、大阿哥、胤祉、胤禛等等皇子随行。
皇上一行人是在四月二十五到达苏州,龙舟抵达浒墅关,苏州的大臣官员, 汪琬、归允肃等等人都来接驾, 恭迎銮驾入城。苏州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气浓浓,全城百姓都对皇帝临幸苏州非常欢喜。
这个时候, 保康、师祖、皇后娘娘已经轻车简行, 早半个月到达苏州。
顾炎武先生快有八十岁了, 一生辗转坎坷, 晚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治经学重考证,开大清一代朴学风气,可谓是成就非凡。人称他为明末清初、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清学开山始祖”,如今八十耄耋,高寿之年,马上要归于圆满。
保康在顾炎武的床前,和大师兄潘耒一起照顾老师。
师祖领着鸿德格、潘云,和同样听到消息来到苏州的石溪道人、黄宗羲等等人,还有苏州当地的高僧们说话。
皇后娘娘也没暴露身份,只当自己是顾炎武小学生的母亲,平时照顾儿子和师祖,偶尔出门和当地的才女们聚聚会。
天气好的时候,顾炎武先生出来院子里晒太阳,和两个嫡亲的学生说话,说起来皇后娘娘写的书,很是赞赏。
顾炎武先生小小的感叹“时代不一样了,女子也变了。多写写这方面的书才好,好好引导大清国的女子们。”
潘耒一脸苦色“我听说沿海地方,因为开海后和欧洲接触,很多当地人信仰天主教,导致沿海的女子也向往欧洲的一夫一妻制度。”
保康小小的惊讶“老师说得对,是要鼓励女子们大胆地变化。大师兄,师嫂也和你闹起来了不成不对,大师兄你要纳妾大师兄你要纳妾”
说到后面那个惊讶的小样儿,好像他师兄纳妾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大师兄潘耒吓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哪敢”
“是我那大儿。这两年科举的题目一再变化,我那大儿子正好有点真本事,今年顺利地考中举人,然后他就要纳妾。大儿媳妇死活不同意,我和他母亲天天劝说,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劝。”
保康眨巴眼睛。
看他大师兄的为人,就是那种一辈子循规蹈矩、本本分分到有点儿迂腐的读书人认同他大儿子考中举人可以纳妾的规矩,却也对他大儿子这一考上举人就纳妾的行为,很是生气。
当然,他对大儿媳妇这番“死活不同意”的闹腾,也是不大喜欢的。
保康嘻嘻笑“缘何要着急纳妾”顾炎武先生也看向他。潘耒的脸色更苦,老师这两年忙着办小报,这些事儿他一般不说给老师知道,今儿说到这里,他也就简单说一下。
“学生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惭愧。说起来也不过是色之一字,小师弟听听就罢,切莫起来好奇心。”
“我那大儿媳妇孝顺,前些年家里困难些,她一面做家务照顾孩子,一面纺纱补贴家里,劳累之下,身体就不大好,我一直心里有愧。如今小儿进学,一个女儿出嫁,大儿中举,本为喜事,但大夫说,大儿媳妇,不好再生育。”
叹气和无奈“大儿和大儿媳妇只有两个女儿。大儿就一心想要纳妾生个儿子。”
顾炎武“”
保康“”
顾炎武先生直接说道“当年既然不能养家糊口,要妻子养家,如今有何颜面纳妾”
这和那花着妻子的银子养外室的男子有何区别
顾炎武先生生气,保康也生气。
“大师兄还有一个小儿子,就算没有,也有亲弟弟。按照大清律,大师兄的大儿子即使中举可以有一个妾室的名额,也没有纳妾的正当理由。按大清律,他就算不过继嗣子,也不妨碍养老。”
“大师兄的大儿媳妇不同意,那就不能纳妾。两个女儿,有一个立女户,招赘女婿。不就可以吗纳妾就一定会有儿子”
说到最后,小眉头纠结。潘耒因为小师弟的孩子气笑出来,很同意他的“小儿之言”。
“生儿生女本为天定。如此强求,道德何在可是如今大儿中举,自以为今年秋天进京就可以高中状元,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之前家里人苦劝,他的心思好歹收一些。可上个月他在诗会上见到一名歌姬,立定就要纳进家里来。”
顾炎武“”
保康“”
所以这纯粹就是“色迷心窍”当然,或者也有要生儿子的心。
顾炎武先生对此不想多说,责备地看一眼学生,那意思你就是教子无方。看得潘耒脑袋一缩。
保康眼见大师兄这般害怕老师的样子,乐呵。不管如何,保康对此的看法非常不认同。
“纳妾乃是夫妻两个共同的事情。若大师兄的大儿媳妇同意,那便罢了。既然她不同意,那就不成立。若大师兄的大儿子硬要纳妾,大师兄的大儿媳妇岂不是也去外面纳一个”
顾炎武呆愣。
潘耒呆愣。
然而顾炎武先生反映得非常快。
“去年黄宗羲写信告诉我一件事情。一个老友家的小儿子要纳妾,因为他成亲六年,一个孩子也没有,他认为妻子不孕。他妻子是黄宗羲岳家的姑娘,本就打小受宠性格任性,又信了天主教,也是死活不同意。”
“她扬言你敢纳妾,我就出墙。有本事去请大夫看看,到底是谁不孕。那个小公子还真被吓住,请大夫看这个病难以启齿,还有他妻子那句话现在时代变了,那就是之前,街坊之间不也有各种醋坛子”
潘耒的一张脸苦成苦瓜,痛下决心“老师放心。学生一定阻止此事。”
潘耒被老师和小师弟吓得脸色发白,“你敢纳妾,我就出墙”,亲娘啊,他们潘家要是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一头撞柱子也没脸去见祖先。
顾炎武先生眼里还有气没消,那意思,你早就应该阻止。
保康看看老师,看看大师兄,又笑。
关于纳妾的事情过去,顾炎武感到疲倦,保康给老师拿一个毯子盖上,和大师兄一起安静地守着。
后面几天,潘耒因为家事回家几趟,保康瞅着老师精神头好的时候,和老师询问潘云的事儿。
“老师,你说,潘云潘云有记忆,他知道他母亲出自潘家,潘家”
顾炎武先生愣愣地看着他,只惊叹小学生从哪里找到的潘云。
“我早先就看潘云的相貌疑惑。果然是潘家姑娘的孩子。”
“这也是缘分,潘云如果没有遇到你当年潘家姑娘闹出来的事情,我也有听闻。若要认亲,难。不管哪一家都对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潘家潘家的家规,在苏州几大家里面最严格,你也不好出面。”
保康眉眼皱巴“老师,我不担心潘云要认亲的事儿,他要认亲,按照他的聪明,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可我担心潘云一点儿也没有要认亲的想法。他的性格”
顾炎武先生思考片刻,轻轻摇头“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保康“师祖也这么说。”
“这就是了。潘云的经历性格都和你不一样,知道不”
保康有模有样地感叹“保康知道。”
保康本就对各种繁琐的礼法规矩不大认同,只是担心将来潘云参加科举,身世经历通不过;还担心潘云因为性格原因,将来走得太偏,所以才有这么一个想法,既然师祖和顾炎武都说不可行,他也就不再纠结。
江南的四月天里,保康在苏州安心照顾老师最后的人生时光,收到皇上一行人到来的消息,自是要去行馆见面。
皇太后一看到他,立马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细细打量,发现他确实没瘦,和出京的时候一个模样,放下心来。
谆谆叮嘱“你老师八十岁了,虽然没有孩子在身边,可有你们这些学生在身边,也是喜丧了,可不能再哭了,知道不”
保康抱着皇太后的胳膊撒娇“知道。老师也说他这辈子算是圆满了,要按喜丧来办。前几天还和我们一起讨论他丧礼上要请那些人。”
皇太后哈哈笑“你老师那样的奇人,自是豁达。苏州的规矩皇祖母不知道,但也少不了大摆五日宴席招待亲朋好友。”
保康笑着点头“老师说他投资海运大赚一笔银子,正要大摆五日宴席。还说大师兄和我都不需要他的银子,他的财产,除了给大师兄和保康留一个念想,其他的,都捐出去建学院。”
“本来只建一个童学院。后来保康给老师一算,老师的银子真不少。老师就说,那就再建一个女学院,苏州、江苏、乃至整个江南,第一家女子学院。”
皇太后惊奇,看向皇后,皇后也笑。
“他们那天说起保康大师兄的家事,顾炎武先生挺生气。说时代变了,苏州的女子也应该多学一学,跟着变,不能落后于沿海和京城。”
皇太后笑着点头,对保康说道“难为你老师一个大男子,临终的时候,还有这番胸襟和见识。”
保康嘻嘻笑。
皇上轻轻咳嗽一声。
几位公主低头抿嘴笑,一干皇子们摸摸鼻子,不敢吭声。
皇太后看一圈儿,最后看着保康,嗯,果然还是小保康最贴心。
顾炎武先生要建设女子学院的消息放出来,整个江苏,整个江南轰动,闹腾得来皇上单独去见过师祖一次后,查看运河、检阅将士等等忙乎完,听说这边的动静,也微服私访来到这个位于苏州昆山的一个小院子。
顾炎武先生之前出门游历,老房子已经给族人居住,他这两年因为主办江苏文报定居江苏,自己在苏州又置办一些田地房产,一个静雅清幽的好地方,往来鸿儒,谈笑文章,几乎汇聚江南所有的读书人,名家大儒。
皇上来到后,面对他们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学术氛围,再一次在心里感叹江南文风之盛。
再看到他汗阿玛和光福圣恩寺的住持一起喝茶说书谈笑风生,一副经年老友的模样,忍不住嘴角抽抽。
皇上这次来到江南,为了缓解江南僧侣对大清朝廷的抵触心理,特意驻跸圣恩寺一天,御笔留书“松风水月”,留下黄金二百两,可是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和尚就是不咸不淡的,哪知道
能怎么办他提都不敢和他汗阿玛提一句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同情皇上默默坐下来喝茶,静静地听这些江南文人们讨论顾炎武的决定。
今儿在场的几十个文人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根本就不同意建女学,说这是颠倒阴阳,有伤风化布拉布拉。一派,认同可以建女学,可女学里应该学什么,“男女有别”怎么教学争论不休。
皇上和黄宗羲一起品茶,听到有人提起来皇后写的那本山西商人,刚要开口,就见他熊儿子从屋里冲出来,铿锵有力的小嗓门“响天彻地”“老师要建设女学,那就开始建设,不是要问你们的意见,明白”
“你们天天读书,说是读儒家经典,敢到孔圣人面前说自己是儒家弟子吗孔圣人可以因为自己和妻子不合,大闹合离,后面还劝说自己的儿媳妇改嫁。你看你们,先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又是“男尊女卑”“贞节牌坊”羞不羞”
皇上“”
可皇上和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一口气呱呱出一大通他的大道理。
“泰坤先生有感于山西人,山西商人的生活、想法变化,写了一本书,碍着你们什么觉得泰坤先生写了一位女子的正面人物,你们心里发虚没有胸襟接受女子的思绪觉醒,不光说明你们的狭隘无知,还说明你们的心胸狭窄。”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就读成这样,将来有幸见到孔圣人,可要记得躲着走哦。”
“知道山西商人一个男子只娶一个妻子的规矩吗知道原因为何吗那是因为你们最看不起的商人他就是那么有情有义。他知道自己常年经商在外,一家老小,一大家子的家业都托付给妻子,他不能,他不敢。”
“男子无端纳妾很自豪吗不纳妾就是没有本事那你们谁敢说自己比光武帝有本事你们谁敢说光武帝子嗣少既然都是人类了,那就做做一个人类该做的事情,脑袋留着不用,天天想着纳妾,还口口声声圣人学说”
皇上捂脸。
黄宗羲也捂脸。
屋里的潘耒捂脸,顾炎武哈哈哈笑。
众位文人反应过来,张口就要抗议,可是他们仔细一看这么个小和尚,顿时一脸惊奇。
保康无知无觉他“刷脸成功”,气势汹汹的“我老师在休养需要安静,说话都小声”
“老师马上过八十大寿,就这么一个心愿,作为学生就要给办了。谁敢阻止,谁敢给使绊子,杀上门不含糊”
眼睛瞪大,杀气腾腾的,一副小霸王的模样儿。
皇上忍不住又捂脸。
明明他熊儿子长得那么好,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红色小袈裟那绝对是风流隐露,绝对的“貌赛潘安、风采照人”,可他就那小眉头一挑,立马出来一身喜乐满满的小邪气,整个一占山为王的小霸王,让人气得牙痒痒,又喜欢得来
皇上真不知道他汗阿玛怎么教导的熊儿子,偷偷看一眼他汗阿玛嘴角带笑,眉眼舒展,好吧,是他错了,他怎么忘了他汗阿玛在婚姻上也是“”。
皇上心里戚戚焉,一句话也不想说。
顾炎武先生要建学院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为了保险起见,他要在自己还没咽气的时候,先建女学。
江南文人捏着鼻子,认了。
顾炎武先生,他们不敢反驳。顾炎武先生临终心愿,谁也不敢去捣乱。
顾炎武先生那个小学生,娘幺,这哪里来的小和尚
长得忒好看了。
江南文风鼎盛,江南人更爱看脸,保康在江南文人面前的第一次发声,凭借一张脸,顺利通关。
更因为他言语间的激进和不流于世俗,赢得很多清高派文人的喜欢,赢得所有江南才女们的喜欢。
皇上对此麻利地坐船南下。
这边皇上一路南下,在南京遭遇南京僧侣伙同保守派士大夫的刺杀,更“怀念”熊儿子的那张“门票脸”。
这边保康和顾炎武老师,积极准备筹建学院事宜。顾炎武先生还存了锻炼他的心思,给了他五十万两银子的银票,让他全权负责。保康奢望他老师可以看一眼学院建设,拿出全部本事在苏州蹦跶。
拿出他那再次改良的山西大喇叭,开着他的最新款拖拉机,找地方、做宣传、寻老师、拉学生
整个苏州城被他折腾得翻天覆地,男女老少天天乐哈哈地议论,大小姑娘成天等着见“小美和尚”一面顾炎武先生和师祖、皇后娘娘眼看他蹦跶得欢,一切进展顺利,笑呵呵着都放下心来。
有空的时候偶尔说起来皇上这次的遭遇,又是想笑,又觉得不应该笑。保康有时候听一耳朵,也特同情“朱三太子”本人。
扯起先朝旗号,拥立亡皇后裔起兵对抗朝廷,是不少野心家在王朝鼎革之际常用的一种手段。先皇时期的战事且不说,整个康熙朝代的二十八年里发生的伪“朱三太子案”,可谓是春天的小韭菜,一茬接一茬。
所谓的“朱三太子”,悼灵王朱慈焕,崇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史书记载他五岁生病去世。就算他没死活了下来,他今年也五十多岁了,很可能是改名换姓重新生活了,偏偏还要被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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