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郡王回忆他的一生。
想当年, 宫里子嗣不旺,皇阿哥们接连夭折,皇太后听说送到贱地儿好养活的方法, 送他出宫到一个包衣家庭。
他打小儿在宫外头长大, 本以为长大回宫一切都好了, 哪知道, 他汗阿玛直接册封先皇后所出的皇子为皇太子。
他一回来宫里,他就知道自己要争取, 凡是只能靠自己争取。他不光是族谱上的皇长子, 还有纳兰家作为后盾,母妃在宫里的势力也拿得出手, 哪里比哪个嫡子差
他不服气。特别是他看着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太子,鼻孔朝天,一副高高在上的半君模样, 接受他的叩头的模样, 不服气直接化为行动。
新封的皇太子跟着汗阿玛长大,和汗阿玛的感情好的让他羡慕嫉妒, 可那又如何
爱新觉罗家的继承人,从太宗皇帝, 先皇, 汗阿玛自己, 从来都不是靠宠爱得来的皇位。
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他努力学习四书五经, 努力学习兵法武略,努力交好母家纳兰家
军功, 是他的必备;皇位, 是他的目标。他和这个所谓的皇太子展开明晃晃的争斗, 即使外头三藩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也照旧。
可这所有的“平衡”,或者说二人争斗,都在钮钴禄皇后有孕,生下一个皇阿哥的时候,打破。
小阿哥非常可爱,那种快乐满满,自由自在的气息充盈他的全身,感染到接触他的每一个人,他在小阿哥洗三的时候看一眼,看一眼就非常喜欢。
可是,小阿哥一切的好,都是他的催命符。宫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这个小阿哥的命。
朝堂上更是。
钮钴禄皇后和钮钴禄家岂是好相与可钮钴禄家和瓜尔佳家都被汗阿玛之前的打压沉寂下去,还没恢复元气。
汗阿玛为了保住朝廷的稳定,为了保住皇太子的地位,要送这个皇阿哥、嫡次子,出宫,甚至为了拉拢西部佛门,直接送去五台山做和尚。说句实话,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第一次知道,嫡子和嫡子也是不一样的,只有皇太子这个嫡子在他汗阿玛的心里有足够的分量。
他第一次知道,对于妨碍到皇太子的人,他汗阿玛是如此的无情绝情,即使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嫡子,他汗阿玛也容不下。
胤祉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自己看得明白,还是同情自己看得明白。反正事情发生了,他只能接受,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更加谨慎地生活在这个紫禁城里。
粗鲁直肠子,亦或者豪爽义气,都是他的天性,慢慢地变成他的保护色,他的心里有悲哀,却又转眼逝去。
对比五台山的保康弟弟,他的这些委屈算什么
可就在他以为,宫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准备和太子争斗一辈子的时候,情况又发生变化。三藩战事刚一胜利,他汗阿玛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五台山。
纳兰家的叔公纳兰明珠说,那是皇上不甘心。一个皇帝,一个强势的皇帝,心里头还有情义的皇帝,被迫送走自己的嫡次子,无论如何,这个皇帝都不会就此罢休。
他听了,沉默不语。
不会就此罢休又如何好吧,他也为他汗阿玛的情义心里头好受一点儿,但也只有一点点,风过无痕。
他照旧过自己的日子,他汗阿玛借着西巡的名义去了五台山,没有按照原定行程回宫,宫里头的人都着急起来,他也着急。
破天荒的,他和太子、胤祉达成一致,甚至拉上胤禛,四个人一起给他们的保康弟弟哥哥写了几封信。
然后他们就收到他们的保康弟弟哥哥的回信。
一开始他是不相信的,一个被送到五台山的孩子,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好,这么快乐可他又想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又是长在宫外头,佛门清净之地,可能他根本不明白,权利是什么可不是要傻开心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羡慕保康弟弟的,羡慕他的快乐。
太子也是羡慕的吧。两个人天天争斗,他自然知道太子的各种小心思。想起这一点,他还真的有一点开心了。
然后,他们等到汗阿玛回宫,也等到他们汗阿玛的决定,要接他们的保康弟弟哥哥回宫。
很多人都不敢置信,有的欢喜于保康弟弟回宫后和太子会有的争斗,有的担心保康弟弟回宫会分走皇上那仅剩下的一点儿关心,有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反对最强烈的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无他,这一切,还是因为保康弟弟的聪明和优秀。
想一想,这多么的讽刺。明明爱新觉罗家的儿郎们,母亲出身差不多的时候都一个自己凭战功争夺的机会;明明爱新觉罗家的皇位,属于八大旗主公决,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决定。
可是他们的汗阿玛啊,就是这么决定了大清的继承人,然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力维护。
那是他们的汗阿玛,他对他汗阿玛只有孝顺,可他不服。
他保康弟弟回宫,要走正阳门,太子一派的人花招不停,太子在毓庆里摔摔打打的,他觉得更讽刺。
虽然他也担心,一旦保康弟弟正式回宫,重获继承权,他的头上压着“两个嫡子”比以往压力更大,可他还是高兴于赫舍里家和太子的反应。
钮钴禄家今非昔比,还有活着的钮钴禄皇后统率后宫,他保康弟弟这一番回宫哈哈哈,他等着。
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他会和他们明明白白地争斗那个皇位。
他做好了准备。可是他在看到保康弟弟的师祖的第一眼,就心生恐惧。
那份气度,那份荣光直觉告诉他,这样的人教育出来的保康弟弟,或者,真的不是傻开心。
果不其然。保康弟弟回宫,后宫朝堂的人不管有什么小心思,都维持一个静观其变的态度,静静地观察这个从五台山回来的皇阿哥。
人们等着这受尽委屈的皇阿哥闹起来,等着他露出乡气土气小家子气的一面,等着他被皇上厌倦,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再送回去五台山
他的保康弟弟心大,面对所有人那审视的目光从容不迫,该做什么做什么;面对这宫里各种复杂无比的竞争关系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快乐着。
他长得胖,浑身洋溢着感染里十足的快乐和开心,温暖和勇气,一干姐姐妹妹一开始只是因为钮钴禄皇后的关系和他交好,可处着处着就真心喜欢他。
弟弟们都真心喜欢他,他也真心喜欢他。
一个无法让人不喜欢的弟弟,胖气,大气,帅气,顽皮,活泼,灵气
他明白了为何汗阿玛要一力接保康弟弟回宫,他觉得保康弟弟值得世间最好的宠爱。可是纳兰叔公告诉他,保康弟弟和一家人的感情,并不深。
“刚回宫,当然感情不深。”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回答。
“不是因为刚回宫”叔公说一半笑着不说,他也没问。哪有孩子对父母没有期待那哪有孩子对家人,对皇宫没有期待他对此非常自信。
事实“啪啪”打脸。
他保康弟弟的心,真的不在宫里。
他回宫,只是因为皇后娘娘,只是因为他应该回宫,只是他想做一些事儿,只是因为他汗阿玛的强烈要求他心里的家人,只有他的师祖,后面紧跟着一个皇后娘娘,一个钮钴禄家。
根本没有皇家其他人的地位。
他有时候也不服气,他知道太子也不服气,他和太子争着对他好,可是他们面对保康弟弟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家没有孩子,他们的保康弟弟长在宫外,长在佛门,没有皇家子弟天然的争斗之心,但他看得分明。
那种看到人灵魂深处所有小心思的通透,有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
可是随即,他们什么也无法去想了。
汗阿玛病重、病好,一家人一起去五台山避暑,保康弟弟直接跟着他师祖南下游玩,然后他们回宫,也南下
深入民间疾苦,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亲身感受大海的浩瀚他们的心灵受到莫大的刺激,他们开始有一点点自卑。
宫里的生活,对比外面的生活,并不是一定的优越;他们面对在五台山长大的保康弟弟,并没有任何优越的地方。
可还没等他们这些呆傻的兄弟们适应过来,他的保康弟弟要去参与大清和沙俄的谈判,他们的汗阿玛带着他们一家人都去北部。
祭祖、游玩、谈判、打仗一路上跟做梦一样,他的一颗心火热起来,这才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应该做的事情
天天窝在宫里搞斗争算什么他开始唾弃自己之前的“狭隘”。
可他没想到保康弟弟还有打仗的天赋保康弟弟展露出来的能力,已经直接和汗阿玛比肩,保康弟弟完全不需要去争什么。
不光是宫里的争斗,朝堂上的争斗他也有实力完全不在乎。
这才是纵横天下的八旗子弟该有的模样
他的热血沸腾。
他的目光开始落在外面,他也要建功立业,打出来属于自己的“天下”。
汗阿玛为了平衡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局势,给了他火器营,这是他出生以来最感激他汗阿玛的一次,火器营,他一定会好好经营,他一定要让火器营跟着他纵横天下。
他开始拼命地训练,拼命争取有一天领兵出征的机会,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保康弟弟展现给他看的“天下”,这么大
保康弟弟在五台山休养好几年,一出手就是大清水师和英吉利海军的战事,紧接着,就是出航海外,参与直布罗陀海峡争霸。
那是前朝的郑和航海也没去过的地方
天下这么大
他保康弟弟一出手就是大西洋和地中海海路命脉的直布罗陀海峡,不费一兵一卒
不说他,他汗阿玛,满朝文武,面对直布罗陀海峡一年的税收数字,眼睛睁的老大,能睁多大睁多大。
摔咧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他们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争啥这是他的心声,这是每一个人的心声。
他甚至琢磨,有一天,他可以自己打下来一个新的“大清”,不需要去争夺汗阿玛的皇位。
很快,现实,他保康弟弟折腾出来的现实又“啪啪”打脸。
他拿什么去打自己的“天下”
武器、粮草,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都有一半是保康弟弟的功劳。攻打交趾,势如破竹;攻打缅甸,如入无人之境;领兵平叛,看着那些叛军们手里的武器,感觉他们就是拿着“锄头”的农夫
他的保康弟弟这么好,老天容不下。保康弟弟因为身体原因,在五台山,一休养就是六年。这次不是偶尔可以回宫看看的休养,而是根本不能见人的休养。
六年,一个人一生中最美丽的青春时光,大清国稳步发展,蒸蒸日上的黄金时期,他的保康弟弟,遭了老天爷的“不容”。
他一直记得他叔公纳兰明珠被他汗阿玛贬下去的时候,殷殷切切地告诉他,耐心、耐心。
纳兰家有纳兰容若,不会衰退下去。
纳兰家被打压下去,根基在这里。而他汗阿玛为了平衡,很快也会对赫舍里家动手,赫舍里家根基太薄,根本经不起折腾,这次下去再要爬起来就没有希望。
而赫舍里家下去,意味着钮钴禄家也要自动退出。
他本来非常有耐心。朝廷里的“三足鼎立”,变成皇子们之间的“三足鼎立”,他本来非常开心,他要堂堂正正地和保康弟弟争一争。
他的保康弟弟遭了老天爷的嫉妒,一病不起。
他心里难过,有时候夜里做噩梦惊醒,看到自己身侧妻子安睡的面容,更难过。
他知道,大清国,乃至全世界,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在惦记一个人,他们的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
他知道,在他们一干兄弟为了“皇后”的位子,对皇后娘娘不敬的时候,他的保康弟弟没有动手,那是心里有了他们。
他知道他知道,可他能做什么那他连哭都不能哭。他的保康弟弟一定会好起来,他怎么可以哭那
虾夷地明媚的月光挥挥洒洒,直郡王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的保康弟弟好了起来,却是错过人生中最美丽的六年时光。
一好起来就是领兵打仗,一出去就是四年。
人生中有几个十年人生中年轻的岁月总共也就这么十年。
弘曚,弘曚,直郡王举着一个酒葫芦猛地喝一口,嘴角露出一抹莫可名状的笑。
他心疼自己,他却也骄傲于自己的一生,他的人生没有遗憾,他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成自己最期待的样子。
可是他的汗阿玛保康弟弟出生半个月就被送出宫做和尚,汗阿玛的人生中,永远地缺少一个“儿子”的存在。
保康弟弟和一帮子兄弟们永远不一样,保康弟弟和皇家永远隔着一层,无论汗阿玛怎么宠着保康弟弟的孩子,都无法弥补曾经的错失。
保康弟弟想得通,看得透,什么也不计较,乖乖地还俗,老老实实地娶妻生子,汗阿玛却永远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可是这样就很好不是吗月华如练,月色如水,直郡王一举手,“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一壶美酒,对着月亮咧着嘴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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