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只剩几米远的距离, 我才发现对面那盏灯笼上同样绘有五芒星。
正好一曲终了, 我放下笛子,看向叶王。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本以为我动作够快了,没想到师兄这次也很积极。”
对面的人缓步靠近。
终于在两盏灯笼光线交汇处,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名同样穿白色狩衣的阴阳师, 只是袖口和领口处露出的底衣是青色的。眉眼细长,宛如一只狐狸。
阴阳师身边还跟着一名武将,背着弓,配着刀,手上拿着一只竹笛。此刻,正愣愣盯着我看。
“晚上好,叶王。”白衣阴阳师打了声招呼, 视线扫向我, “这位是”
“我的新婚妻子。”
狐狸一样的男人面露惊讶“原来是贵夫人。刚才我还在想,谁能和博雅在笛艺上一较高下。”
他身边的武将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忙接道“没错。不知是哪家小姐,之前未曾听闻有这般出众技艺。”
武将瞥了我一眼,又迅速转开, 只望着叶王。
黝黑的脸皮在两盏灯笼的朦胧光晕下, 似乎泛着红色。
我心说,你没听说过正常啊。
按照叶王所说, 这具“人偶”之身在我的灵魂被召唤过来之前, 就是个不会动的假人。
所谓的“麻仓堇”只是麻仓一族为这具身体的一个身份, 目的是为了糊弄外人。
“堇是麻仓旁支的小姐。先前不在京都, 师兄和博雅大人没听说过很正常。”叶王按照官面身份回答,“师兄今夜也是为徘徊于此的妖怪而来吧。就是没想到,师兄也会有这么积极的一天。”
狐狸男人苦笑“不积极也没办法,博雅一直催着我干活呢。”
“喂晴明”武将的脸好似更红了,“我这不是担心住在附近的贵族安危么。况且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是啊是啊。那位催得急嘛,不然我此时还在家中喝酒赏月呢。”
“晴明,你怎能用那位称呼陛下”
两个人搬弄起口舌,我却忍不住瞅了眼叶王。
之前麻仓家来的侍从是说过,要叶王赶在安倍晴明之前解决这件事吧
那眼前这个白衣阴阳师就是安倍晴明
他跟麻仓叶王还是师兄弟两个人关系看上去也不错,为什么麻仓家要那样要求
“看来左大臣还是很顾脸面的。”叶王注意到我的目光,俯身过来,隔着帔纱在我耳边低语,“为了不让天皇知道,也是煞费苦心呐。”
嗓音里带着轻嘲的笑意,不用看,我就能猜到叶王此时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那边,安倍晴明和其好友的辩舌已告一段落。
由晴明向叶王发出邀请“既然碰上了,不若一起”
“恭敬不如从命。”叶王颔首,“那就麻烦博雅大人和堇再奏一曲了。”
源博雅握着笛子扭捏“这、这样没关系吗”
叶王轻轻一笑“我是不在意的,就是不知道堇如何”
面对三个男人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我淡定得很“能与博雅大人一较高下,是妾身荣幸。”
源博雅的眼睛顿时亮了几个度,甚至都顾不上避嫌转开眼,咧嘴冲我傻笑不已。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婉转笛音再次悠悠荡起,两盏灯笼如夜幕下的两艘小船,在一片黑暗河流中随水流向前飘去。
直到我和博雅合奏的第三首终了,那传闻中的妖怪才现了身
先是一点朦胧青光在前方出现。
随后,一阵阵女人的悲凄吟唱遥遥传来
“单丝难成系
独我心有相思意
如何结连理”
停了片刻,隐有泣音。
接着再次重复“单丝”
和我曾经见过的妖怪比起来,这平安京的妖怪可真是风雅啊。
不仅是我们在向那妖怪靠近,对方似乎也在往我们这边走。
两相叠加,纵使我们行走的速度不快,很快就能看到那道穿着十二单和服的身影。
女子背对着我们,手中似乎捧着一面镜子,但因为光线太暗,距离过远,并不能看清镜子里的内容。
源博雅已忍不住收起笛子,拔刀出鞘,两只手紧握刀柄。
相比之下,两位阴阳师却淡定得很。
似是察觉到我们这些人类的视线,女子吟唱声一顿,再次开口后,一改前音而变得怨恨
“可恨薄情人
朝露生时悔相亲
夜寝又思君”
尤其最后一句话,简直可以称得上咬牙切齿
叶王与晴明对视一眼,前者主动踏出一步
“连理结未成
纵有相思难相聚
多少别离苦”
妖怪身形一颤,漂浮的脚步停下。
一瞬间,所有的悲泣、吟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间一片寂静。
良久,背对我们的女子幽幽呼唤“是道长大人吗”
果然是藤原道长的情债
本以为叶王刚才都作答歌了,此刻应当会委婉劝说,没想到他直接朗声回答“负心人已成事实,阁下何必继续自囿”
话音未落,青光中的妖怪已然回头
蓬乱长发下,是一张流着血泪的狰狞面孔
“吼”
野兽般的低吼声响起。
我只觉眼前一花,那个穿着沉重十二单的身影就像一只蛾子一样飞了起来,朝叶王扑去。
我听到身侧的安倍晴明叹了口气。同时,叶王手中亮起一道并不起眼的光“临兵斗者,陈列在前”
“啊”
一声惨叫,刚才还身形轻盈的妖怪整个人趴在地上,仿佛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压住。
无论她怎么挣扎,形如枯爪的手怎么抓挠,也动弹不得分毫。
叶王袍袖甩动,似乎做了一个什么手势,但因背对着我的缘故,我并没有看见。
只知道在他动作完,趴在地上的青女房惨嚎起来,身上燃起烈焰。
那声音凄厉至今,就算捂住耳朵也直往人脑袋里钻
熊熊火光中,有类似卡片一样的画面浮现在烈焰上方。
“那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扭头才发现是源博雅。
这个汉子垂手站立,昂着头,表情呆呆的。
安倍晴明又叹了口气,眼神悲悯“这是,它的执念。”
画面上,一身穿十二单的美丽女子正垂首含笑,从一年轻男子手中接过一枝红梅。
梅花怒放,灼灼艳丽,却比不上女子脸颊红晕之美。
“怎、怎么会这样”我听到源博雅叫道,“晴明,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帮助这位小姐吗”
“你要如何呢,博雅”晴明叹息,“这位小姐已过世,死后执念无法消散才会化为青女房。不管是将其超度,还是如师弟这般处理,都无法让人死而复生。我们毕竟只是人,博雅,不是神。”
“更何况,就算是神,也没办法违背这世间真理。”叶王已经转过身来,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笑意,如水上浮冰。
“可是,可是”源博雅讷讷半天,终究还是没能说完全。
此时,火已熄灭。
地上看不见青女房的残肢,只有一枝怒放的红梅。
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已经离开了,宽广的二条大路上只有我和麻仓叶王两人。
我瞄了眼他“安倍晴明似乎不赞同你的处理手段。”
临走前看叶王的那个眼神里,可是明摆的失望。
麻仓叶王笑容不改“师兄是师兄,我是我。”
我默然一瞬“那只妖怪彻底消失了是么。”而不是像叶王说的那样,死是生的轮回。
白衣翩跹的阴阳师望了我一眼,含笑默认。
我终于明白安倍晴明那几声叹息的含义。
“唉”
我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么近距离的叹气声,不是我,不是叶王,还有谁
我僵着脖子扭头,却见叶王淡笑依旧。
他转身,冲我们身后某个方向行礼“殿下,夜安。”
一辆牛车不知何时静静立在黑暗中。
顶端屋檐下悬挂有一盏四角灯笼。
灯笼下的竹帘里,有纤纤人影端坐,她色彩搭配清美的袖口从帘下露出。
“辛苦叶王大人了。”女子声音柔媚入骨,就是我这个女人听了都禁不住酥了半边身体。
光是这声音,就让人遐想连篇,不知车中人是何等绝色。
在这种情况下,叶王还能维持那张面具般的笑脸,真叫我佩服
“守护平安京,是我等职责所在。”叶王再次躬身行礼。
这次车里的女人没再理他,反而看向我。
竹帘后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人身上,酥酥麻麻的。
“其实妾身是被这位小姐的笛声吸引而来。不知能否有这个荣幸,再听小姐吹奏一曲”
我瞟了眼叶王,发现他没有给我任何提示,干脆顺着自己心意答道“殿下能喜欢,自是却之不恭。”
一曲终了,丝毛车内的女人并未过多停留。
好像真如她说的那样,只是被我的笛声吸引,现在得到满足,就离开了。
“骨碌碌”的车轮声在街道上远去,我看向叶王“她到底是谁”
叶王笑笑“宫中一位十分受宠的妃子。”
我才不信
如果只是这样的身份,叶王刚才会是那个反应
而且之前我压根没发现这女人的存在,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也无异样,说不定就是叶王出手替人掩盖了存在
叶王终于回视我了“你的确很聪明。”
“多谢你的夸奖。既然我两同在一条船上,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他笑道“下次见面,你就会明白的。”
神神叨叨
不愧是阴阳师
这次,叶王是真的笑了。
按照那晚叶王的举措,徘徊于二条大路的妖怪的确是由他、而不是安倍晴明解决。
但在数日后,有关左大臣藤原道长年轻时始乱终弃的流言,还是俞传俞烈。
流言传开后,麻仓祖宅那边立刻找了个借口把我叫过去,且不允许叶王随同。
跟在仆从身后,我悄悄观察这一大片占地极广的古宅。
在经过一座板桥时,隔着中庭院的另一侧板桥上,从对面走过两个人。
前面那个是麻仓家的侍女,后面则是一名穿蓝色菱纹的高瘦男子。
男子皮肤过于苍白,一看就是常年卧病在床不起的病容。
一头微卷黑发在脑后束成一束,几缕碎发垂在消瘦的脸颊边。
我随意扫了一眼,却在看清男人面容时凝住了,连脚步都下意识缓了一瞬。
为我带路的仆从有所察觉,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嘴角一撇“那是产屋敷家的公子,不知道来做什么,大概又被玉子小姐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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