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记忆
胶囊扯碎, 内里的白色粉末化进口腔。
唾液与血液交融，唐靖西品咂出一丝细细的苦，又带着股莫名的凉意。短短一分钟不到，他感觉身下的伊萨瑞尔放松下来，而一同松弛的还有他本人。
两人唇瓣分开。
唐靖西眉拧起来，勉强清醒了几秒，撑住铺面的胳膊骤然卸力，他失去意识, 又重新跌回了伊萨瑞尔怀里。
再睁开眼时视野充斥着冷灰调，就像是被人调了去色的黑白画面。但很快，他意识到这里是有颜色的, 因为窗台的玻璃花瓶里插了根薄荷枝，叶片新绿扎眼，跟窗外灰云惨淡的景色对比鲜明。
唐靖西站在房间入口处, 正面是一面灰褐色的木门, 那扇摆着薄荷枝的窗就在大门右手边的位置。
这时一颗水滴斜溅上玻璃, 炸开成氤氲的一小片, 紧接着又溅了三颗五颗, 越来越密集。噼噼啪啪的静噪音响起, 外面的世界正经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
而室内却很静，被风声雨声衬得安静异常, 令人心绪不宁。
为什么会在这里
唐靖西有些茫然。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房间。
这里的亮度很不合理, 他只能看清楚身边两三米内的景物, 更远的地方似是笼着层浓黑的雾气。
唐博士不是个轻易就能被困扰住的人。
行动派迈出一步，与此同时，脚步正对方向的浓雾也退去了一尺。他就像黑暗中亮度有限的光源，若想拨开迷雾，必须身先士卒。
然而这古怪的地方并没有给他身先士卒的机会。
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他甚至没有分毫躲藏时间。
宽厚的门板朝两侧打开，强烈的白光扑面而至。不消片刻，两道瘦高的人影显现出来，唐靖西眯起眼勉强视物，即刻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伊萨瑞尔。
跟密室所见的每一次都不同。
他穿着很普通的白衬衣和黑马裤，脚下踩了双及膝长靴，黑白搭配比例分明，劲瘦的腰胯被提拉得恰到好处，将本来就高挑的身形拔得更加出众。
男人身高腿长，走路带风，长风衣扬起的边角沾染着水汽，在铁灰色的面料上洇开更深的痕迹。
跟在后面的人是个生面孔，面相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眉眼明朗帅气，翡翠色眼仁外剔透，内里灌满随性的笑意。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微卷的金色短发，如果此时风雨骤停、云开雾散，唐靖西觉得穿越云层的第一缕光一定也是这般灿烂。
不过尽管容貌偏小，但身高身材一样不落，两人个头近似，与伊萨瑞尔的成熟稳重相比，他更像是个外向开朗的大男生。
他下半身同样是马裤长靴的装扮，没有外套，上面却穿了件宽松版型的大红色卡通t恤，正面一只猫头，就显得这人身上又多了股青春气。跟伊萨瑞尔一丝不苟的着装不同，他的t恤极不合身，v领开得略大，露出绷紧流畅的锁骨和整段脖颈，下摆正面松松扎进腰带，背面刚好盖住屁股。
他比伊萨瑞尔迟了几个身位，进门前先收起长柄雨伞，随手立在旁边，这才跟了进来。
两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再堂而皇之地与唐靖西擦肩而过。
浓雾随之散去，四周变得亮堂起来。
大门缓缓合拢，阻断了白光。
唐靖西原地怔愣片刻，再回头，他眼睁睁看着无知无觉的两个人，终于明白了眼下最大的问题。
他们看不见我。
他抬起右手，目光从掌心一路描摹上指间，再回扣手指握紧成拳，直到捏合处传来指甲硌进皮肉的痛感。
他是真实存在的，可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那两个人会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呢
他转身看向对方，眼底有迟疑也有讶异，总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是哪里不太对劲儿。
哪里呢唐靖西默默思索。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
一直以来，无论是密室里的伊萨瑞尔，甚或是现实世界中的朱雀和阿波罗，无论哪个形象，无论何种身份，他从未将那家伙跟人类划上等号。
可在这个灰色的房间里，不管是伊萨瑞尔还是他身边的同伴，他们的一举一动，服饰样貌，都跟这世界上的普通人如出一辙，是别无二致的，跟他心里一贯的怪物更是边儿都不沾。
哦，这么说也不尽然全对。
因为论脸的话，普通人怕是要输一大截。
随着光线调亮，唐靖西总算看清了这间屋子的局。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客厅，空间不算特别宽敞，家具简单但一应俱全，只是质感冰冷，跟寻常人家相比缺少了烟火气，或者也可以说是没有人气。
那个年轻的金发男生显然跟伊萨瑞尔关系不错，进去后毫不见外，长腿敞开便大刺刺地往沙发上一靠。伊萨瑞尔脱去风衣挂上衣帽架，边挽起袖口边拐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咖啡豆的香气飘出，冲散了他们带进来的微凉水汽。
男生鼻翼动了动，眼底流转的笑意更深了，他对着厨房方向笑道“我那杯得多加些糖，不然实在下不去嘴，总监大人麻烦您啦。”
他的声音和样貌一样清朗，如果不是雨声渐密，唐靖西甚至感觉窗外的天都要亮了。
伊萨瑞尔头也不回，着手将加热好的咖啡分进两只马克杯，一贯的沉哑嗓音却传出来，调侃道“天天吃那么多糖，也就你脑子不够，从不去担心这具身体出问题。”
话虽这么说，可端出来的托盘里还是多了一大罐方糖。
男生笑眯眯地揉脸蛋，两指一捏扯着脸皮笑道“至少目前没觉得有什么，既然不吃不行，那不如就吃得开心点。”边说，他边把半罐糖块一股脑儿倒进杯子里。
唐靖西旁观两人，总觉得这几句话的遣词方式古怪至极。
那男生端起甜度爆表的咖啡喝了一口，又道“对了，这次你分到了哪里”
“十三号。”伊萨瑞尔说。
“又是十三”男生抿住嘴唇，再啧的一声松开，“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能让咱们enica那么看重，这都出过事了，竟然还要把你发配过去”
伊萨瑞尔也端起杯子抿咖啡喝，末了轻描淡写地回“这谁能知道，大概有他感兴趣的人吧”
男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他眼睛忽然一亮，探着身子凑过去，一脸八卦地狡猾笑道“对了对了，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啊”
“我听说上次你明明带回来了几个条件不错的备选，这不是能交差了嘛，enica怎么就突然发脾气，还把你罚去初始化了”
唐靖西怔住。
伊萨瑞尔不甚在意地弯起嘴角，随手抽出根烟含住点燃，吸了一口轻笑着说“你这问的是什么屁话，我都初始化进程了，怎么可能还记得那些”
他神色放松下来，眸底带笑，呼出烟雾的时候眸子略略眯紧，棱角分明的俊脸被白雾晕染得柔和起来，看上去痞中带帅，有种瞧不清晰的危险感，就外有味道。
这梦境中万物逼真，如同身临其境，唐靖西甚至能嗅到尼古丁浓烈的气息。
他并不讨厌烟味，甚至被气味吸引，目光不自主地落到了那人含住烟蒂的两片唇上。
而对面的男生显然是喜欢不起来，一脸嫌弃地摆着手，试图将飘过来的烟雾再扇回去。
“你呢”伊萨瑞尔隔着徐徐浮动的烟气发问，“这回被enica分去了哪里”
男生捏住鼻翼回忆了一会儿，说“好像是九十五号吧上次的一七零号毁坏严重，据说到现在还没重启结束，没办法，就给我分配去了新地方。”
说到这里他倏而笑了起来，嗓音柔软地回忆“其实一七零号里面也有不少有意思的，其中有个男人，我对他印象深刻。”
伊萨瑞尔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说来听听。”
“是个很聪明的人。”男生说，“我记得那会儿也是程序启动初期，所有人还在按部就班地解谜，他却已经开始攻击密室系统了。”
“频繁攻击引起了enica注意，你知道监督现身密室算违规嘛，不过那次他老人家特许我进去会会那个出其不意的家伙，我去了，差点没出来。”
“怎么说”伊萨瑞尔终于来了点深究的兴致。
男生笑着磨了磨牙“那混蛋把我攻击到宕机了。”
伊萨瑞尔扶在耳侧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
“这倒是有意思。”他垂下薄薄的眼皮，笑容染上丝促狭，“你就没什么想法”
男生不明所以地耸耸肩“要什么想法，离人类远一些嘛不过这事的确给了我启发，enica说得对，我们要跟他们保持距离，避免见面，不然同样会有危险。”
“不。”伊萨瑞尔狡猾地否定，“我的意思是，你就对自己菜成这样没什么想法”
男生“”
伊萨瑞尔“不然不会被人类攻击到宕机。”
“喂喂喂看破不说破不知道吗”男生愤而抗议，“再说了，你就那么确定自己没遭受过攻击”
伊萨瑞尔挑了挑眉“”
男生得意地笑了起来“没准只是忘记了而已呢，总监先生。毕竟您从enica那里领到过不止一次的初始化了，这么严重的惩罚，像我这种小菜鸡可是连见都没机会见的呀”
伊萨瑞尔“”
总监督先生板起脸来，心想，这个小兔崽子。
唐靖西听得似是而非，又总觉得似乎抓住了某些关键词。
他听见不远处的伊萨瑞尔又问了新问题，是有关于那个攻击过密室的人的id。然而他没机会再听见回答，因为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五指收紧，将他整个扯了过去。
唐靖西瞬时惊讶，下一秒脊背撞进对方胸膛。
那股熟悉的气息包裹过来，临近耳侧，男人沉缓带笑的嗓音吹进耳蜗，他说“想不到你还有窥探别人的癖好，这让我说点什么好”
一刹那，冷灰调的房间景象骤然抽离。
唐靖西猝然清醒，风声雨声交谈声全部消隐无踪，黑暗中只剩下熟睡时的呼吸和偶尔响起的打鼾。
随着最后一缕比特流散去，吊灯和床帘被恢复成原状。
病房还是原来那间病房，唐靖西垂下眼眸，四目相对，被他压在身下的伊萨瑞尔竖起食指，无声无息地说了声“嘘”。
与此同时，开门声响。
脚步声缓缓入内，在他床尾停顿片刻，便重新绕去了隔壁那张病床。
唐靖西屏息凝神，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伊萨瑞尔内含浅笑的血色眼眸。
倏然之间，那双眼底笑意加深。
唐靖西身子一僵，感觉对方手臂横在了自己后腰，一收再一箍，那道被他勉强撑开的间隙登时变得严丝合缝，他没有选择地被按进了对方怀里。
“嘘”
低低的气息贴合耳廓响起，男人微凉的唇瓣蹭过肌肤，唐靖西敏感偏头，再被原封不动地按了回去。
“别忘了我是什么。”伊萨瑞尔轻笑的声音灌入耳蜗，“怪物可是会杀人的。”
唐靖西“”
唐靖西偏头看向那个对着天花板气人玩儿的混蛋，再腾出只手摸索进枕头下面，抽出藏在那里的塑料刀片，径直横过伊萨瑞尔脖颈。
“也别忘了我是什么。”唐靖西动动嘴唇，“玩家可是会杀怪物的。”
伊萨瑞尔饶有兴致地挑眉“是吗”
说完同时手臂再次收紧，腹部更是得寸进尺地一抬。唐靖西被撞得面露异色，而且这下动静不小，带得整张病床都发出吱呀一响。
唐靖西“”
“jesse”乔臻若有所感地掀开帘子看隔壁床，“你还醒着”
唐靖西嘴唇抿紧，合眼默不作声。
伊萨瑞尔侧眸看他，两人离得极近，就连屏息时偶尔泄露的微弱呼吸都清晰可查。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人微敛的眉眼，形状直挺柔韧的鼻梁，以及更下面的、被抿成淡色的平缓唇线。
他忽然很想趁机品鉴一番滋味。
这念头短暂冒出，跟爪子似的在心尖上抓了把，再倏地缩了回去。
“jesse”床帘外，乔臻又轻轻唤了声。
声音没落便传来下床的动静。
唐靖西觉得头疼，深缓口气，淡淡道“刚醒，你们还顺利吗”
伊萨瑞尔笑起来。
唐靖西对着这人的笑脸就很无奈。
乔臻听见他说话就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去，隔着帘子跟他聊天“跟昨晚差不多，他们俩那里除了手机之外没什么能用上的东西，更没有武器。”
唐靖西平平“嗯”了声，不知如何继续，脑中难得感到词汇匮乏。
乔臻又道“你这边呢，今晚那个叫伊萨瑞尔的怪物没来还是阿文没有做梦”
伊萨瑞尔听闻略略一转眼珠，拦在对方后腰的手沿腰线滑了几寸。
唐靖西眉心拧紧，塑料刀片移了半指，压住颈侧那根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没来。”他口不对心地说，“不知道那混蛋死哪儿去了。”
“怎么不知道”伊萨瑞尔笑着反问，用仅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不就死在你床上呢么而且还是你先动手的。”
唐靖西阖上眼，额角那根筋跳了跳，险些被气得当场去世。
“睡吧。”他对乔臻说，“我累了。”
乔臻那边静了半晌，问“今天公布的积分看了”
唐靖西说“还没有，明天再说了。”
乔臻应道“好，那晚安。”
唐靖西扼紧伊萨瑞尔领口，眼神冰冷，呼吸却轻颤“晚安。”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病床的呼吸声也渐渐趋于平稳。
两人对峙，沉默中相视不语。
最终还是伊萨瑞尔先放缓了手臂收紧的力道，但胳膊依然箍在唐靖西后腰一动不动，只是手指放松下来，指节轻扣，像弹钢琴那样依次抬起再落下。
显然，唐博士的腰眼就是那架钢琴。
“要不要换个地方”他好心提议。
唐靖西感觉这玩意儿跟他忍耐力上蹦迪蹦得没完没了，性子险些被磨秃噜了，麻木道“好。”
伊萨瑞尔“走门还是窗”
唐靖西不想用这个姿势多说废话，兴致寡淡地吐出俩字“随你。”
于是比特流荧光一闪，两人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黑羽毛摇摇晃晃地落在了铺面上。
而也在同一时间，隔壁病床已经睡熟的黑客先生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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