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一角
饥饿时人心惶惶, 这会儿填饱了肚子，玩家终于有所松懈，开始小声交流, 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木模特们始终忙碌，在长桌周围奔走不停，及时添补菜品, 更换用过的餐具。一场自助晚宴下来，餐桌依然整洁如新，餐食丰盛, 全然没有酒足饭饱后的杯盘狼藉。
宴会厅尽头的王座是空的, 黑桃皇后还没有出现。
唐靖西生活自律, 晚餐八分饱便放下餐叉, 这会儿端了杯薄荷柠檬水清口。他盯着王座看了有一会儿，继而把视线移向监督工作的女管家。
很巧的是, 对方也在看他。
那些木模特统一规，不开口出声分不出男女。杰西卡比其他模特多了条红领结, 细节决定成败, 领导范儿立马就出来了。
视线一触即分, 杰西卡偏头指挥一个小模特更换溶化的冰桶，很自然地把脸别开。
“奇怪”唐靖西低声念叨了句。
“哪里”伊萨瑞尔解决完餐盘里剩下的几只虾, 边问, 边很自然地接过唐靖西手里的玻璃杯，喝水清口。
唐靖西眼看对方刻意转过杯口，压着他刚刚喝过的水印喝水，忍不住反问“一定要这样吗”
伊萨瑞尔平平“嗯”了声, 客观回答“人工智能不需要进食, 我们的味觉系统还不够发达, 分辨不出食物的味道，吃起来味同嚼蜡，偶尔还会觉得恶心。”
唐靖西“”
“那为什么还要吃”
“要求，一直都这样。”伊萨瑞尔道，“具体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希望我们在行为上更接近人类，总之进食是人类新陈代谢的一部分，所以也就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唐靖西恍然大悟，瞬时回忆起对方记忆中，那个要求在咖啡里多加糖才能勉强入口的朋友。
伊萨瑞尔游刃有余地继续“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进食障碍患者，而你可以下饭。”
唐靖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说回来。”伊萨瑞尔再次看向那个女管家，“你认为哪里奇怪”
唐靖西沉默半晌，回答“说不好，起初认为她注意到我是因为我没有更换礼服，破坏了规矩。但进门以后发现她看我的次数太多了。这里不符合服侍要求的玩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所以觉得奇怪。”
忽然，大门打开，一只提刀的木模特小跑进来，一路穿过整座宴会厅，最终停在杰西卡面前。她伏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听完略略颔首，扬起细长的小臂，再次轻击手掌。
整座宴会厅瞬时安静，不是因为女管家，而是因为不速之客手中那把滴血的刀。
杰西卡尖笑着宣布“各位客人，晚宴时间到此结束，现在有请黑桃皇后入场。”
一声令下，木模特蜂拥而上，食物被迅速撤下，长桌移至角落，空出宴会厅中央位置。
刀尖血滴滴答答，很快在木模特脚下洇开了一小滩。
玩家们噤若寒蝉，各自白着张脸，神色间除恐惧外，还隐隐透出那么点不言而喻的恶心来。
余乐本来在陪两位老人聊天，这会儿陪不下去了，怂了吧唧地躲回师兄身边，揉着肚子咕哝“那玩意儿是厨师吗”
“厨师还要负责通知晚宴结束，因为厨房没肉了”虞世霖冷笑。
余乐满脸菜色，忍不住反胃“那它是什么玩意儿，刀又是剁什么用的好多血”
“别想。”伊萨瑞尔淡声道，“不然就去吐了。”
这番话仿佛坐实了某种猜测，余乐一个干呕，脸直接绿了，含糊道“我去找找卫生间在哪儿，一会儿见。”说完，转身就跑。
唐靖西放心不下，侧头看向虞世霖，
后者点头表示明白，说“我去看着，不用担心。”
伊萨瑞尔垂头看过去，轻声问“你认为是剁什么的”
唐靖西道“躲什么不清楚，看血液颜色肯定是新鲜的。”
他音量不大，但架不住此时玩家站得紧凑，此话一出周围登时响起几声干呕。
唐靖西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问题不大，牲畜骨骼特征明显，刚才餐桌上没有不正常的肉，不用担心。”
竖耳朵偷听玩家们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伊萨瑞尔有点不解“那怎么还让你小师弟出去”
“他吃太多了。”唐靖西理所当然，“吐出来好些，万一等下需要剧烈运动，来不及消化很容易胃下垂。”
其他人“”
待一切收拾妥当，木模特们自觉靠墙站成两行。
杰西卡正了正领结，长臂一挽，朝王座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整座宴会厅的灯光倏而熄灭，烛光亮起，光线变得既昏且暗。王座所处的屏风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玩家们寻声望去，在致人眼瞎的光线中辨别出来人的样貌。
黑桃皇后身材臃肿，肚皮浑圆，满身肥肉被深红色晚礼服勒紧，看上去活像截短胖的火腿肠。她戴了张巨大的威尼斯面具，整张脸被掩得严丝合缝，看不清面貌，全身上下只露出两条藕节似的胳膊，轻轻搭在男舞伴臂弯内侧。
“啊”玩家中忽然有人低呼出声，是个年轻女孩，她压低声音说，“怎么是他”
唐靖西侧头扫了眼。
那女生离他不远，看面相也就二十出头，素面朝天，扎了根马尾，算不上漂亮，眉眼间带着股明艳的青春气，很可能还是个学生。但最引人瞩目的不是气质，而是她那身装扮。
女生身材纤细，个头中等，容貌平平，按理说绝不是引人注目那一挂的。但妙就妙在她既没穿男礼服也没穿女礼服，上身白t恤，下身牛仔短裤，脚下踩了双运动鞋，跟盛装打扮的玩家不入。
唐靖西又往她身旁看过去。
跟她同组的是个稍微年长的男人，国字脸，寸头，年纪四十上下，也是一身休闲便装。两人正在低声交流，算不上亲密，关系不是父女就应该是上下级，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收回视线，唐靖西又看向陪同黑桃皇后入场的那位男舞伴。
最开始注意都被皇后吸引，加之光线不足，其实很难注意到旁边还有这么个人。这会儿特意看清样貌，唐靖西心里也是惊讶不小。
“你还记得他吗”唐靖西问。
“记得。”伊萨瑞尔说，“机场遇见，抢了14号车。”
唐靖西“嗯”了声，眉心浅蹙，不解道“之前缺席，现在怎么会陪关卡boss一起出场，还有他女朋友呢”
伊萨瑞尔“放心，密室本身没有秘密，由他们制造的悬念最后也会由他们解开，不然怎么吓人”
唐靖西登时刮目相看“你很懂嘛”
“套路而已。”伊萨瑞尔淡定总结。
“还有什么套路”唐靖西被勾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伊萨瑞尔静了几秒，略作思索，而后复又开口“其实密室没有真正的死亡，杀戮、血腥、恐怖等等这些都是使人沉浸入剧情的假象。所以即使玩家遭遇不测，那也只是提前出局等待初始化而已，并不会真的死去。”
“那初始化又是什么”黑暗中，唐靖西定定注视着伊萨瑞尔的眼睛。
对方回视过来，两人视线相遇。
他看着伊萨瑞尔低下头，被暗光模糊的容颜再次变得清晰。他感受到微凉轻缓的鼻息，落在睫毛，再落于耳畔。他们挨得如此接近，比起耳语，反倒更像是众目睽睽之下地亲吻。
唐靖西愣在原地，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身体板直，就连指尖都在微微打颤。
他感觉男人冰冷的唇在耳根短暂一碰，紧接着对方含笑的嗓音滑进耳蜗，他低低沉沉地说“抱歉，我实在太想吻你了，从上个密室忍到了现在。”
唐靖西脸颊隐隐发烫，绯色从脖颈一直爬上耳朵尖，幸好宴会厅够暗，烛光摇曳，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脸色。
如获大赦，唐靖西松了口气。
眼睫垂下，视线轻飘滑向被发丝遮挡住的耳珠，伊萨瑞尔喉结滚动，舌尖不动声色地抵上犬齿。他忽然很想咬上一口，啮合出血腥味，他怀念这人动情颤抖的狼狈模样，更怀念那些亲手剥下冷淡皮囊的梦。
jesse冷淡么
不。
他明明可以那么热情。
想到这里，伊萨瑞尔从容弯起唇角，正要站直身子。倏然之间，那个一直被动接受的男人侧过脸来，距离极近，两人近乎贴面，他猝不及防看进对方幽暗深邃的眼，再被里面缓慢浮起的笑意惊艳住。
唐靖西面色平静，眸底轻笑潋滟，他猝而扣住伊萨瑞尔领口，施力拉扯，再略仰起头，毫不避讳地吻了上去。
两人唇瓣触而即分。
他问“够了吗”
话闭再一吻。
“还要么”
说完第三次亲上去。
“要不要再来一个”
伊萨瑞尔“”
总监先生被这套操作骚到了，也被讨好了，心满意足，通体舒畅。
他说“荣幸之至。”
唐靖西松开领口，又跟腰眼上推了把，高冷吐出二字“无聊。”
语气之正经，仿佛刚才陪着无聊的人不是他。
伊萨瑞尔说“跟013号的初始化一样，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物，无一例外，都会在初始化后重新来过。”
唐靖西无比讶异地看向他，嘴唇张了又张。他心里有成千上万的疑问，可具体该从何问起，他却失声了。
另一边，杰西卡宣布舞会正式开始，黑桃皇后携舞伴正式走下王座，来到大厅中央，率先开舞。
静候已久的木模特纷纷上前，催促玩家进入舞池。
众人别无选择，两两成组，由扮演男性角色的玩家扶住女性角色的腰，磕磕绊绊地划开舞步。
余乐和虞世霖二人姗姗来迟，刚进门就被只木模特堵住。
这玩意儿除了端茶倒水还能充当交际舞指导，见二人不会，木模特当即叫来同伴，两只怪物就地教学，摆好舞姿后同时扭头，塑料眼珠齐刷刷看过去。
余乐又有点想吐。
“呕”
木模特“”
虞世霖问“要不要再去趟洗手间”
余乐“好啊好啊”
两人一拍即合，转身开溜。
留下对脸懵逼，身子扭成麻花的木模特们。
宴会厅中央，越来越多玩家走进舞池。这年头交际舞不再流行，年轻一些的更是完全没接触过，于是大部分玩家群魔乱舞，相互踩脚，反倒是那对老夫妻舞步款款，相敬如宾。
就连黑桃皇后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唐靖西和伊萨瑞尔站得靠后，木模特刚刚靠近，伊萨瑞尔大手一挥按住木头脑袋，五指施力咔嚓拧断，再把脑袋塞进人家怀里，往后一推，示意快滚。
木模特抱着自个儿脑袋缓缓打出个“”
伊萨瑞尔问“你会跳吗”
唐靖西想了想，回“小时候学过一点，我妈喜欢，她教的。”
伊萨瑞尔没说话，向后让开距离，左手负后，右手抬起，做出邀请。唐靖西面无表情递出右手，放进对方掌心。
“我跳男步。”
“你不会。”伊萨瑞尔将人拉进怀里，左手娴熟环过后腰，“你母亲当初是跳男步教你的。”
唐靖西略感意外“你怎么知道”
伊萨瑞尔笑得浅淡“因为我看过你的记忆，而且，从实际上来说，你其实从来没有过母亲。”
唐靖西彻底惊住
两人滑进舞池，回旋接狐步，进退间彼此踩过对方的让步。他们很快来到大厅中央，与黑桃皇后和她的男舞伴擦肩而过。
那件大红色的拖尾礼服被风带起，裙角飘飞。
那一瞬间，唐靖西嗅到了一股很奇怪的气味，像发臭的泔水，也像腐烂的肉。可他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伊萨瑞尔身上，更准确的说，是他方才的那番话。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伊萨瑞尔“其实密室的轮回周期并没有那么长，从开始到结束至多一年，还记得这世界首次发现深坑巨蛋的时间吗”
唐靖西幽暗的瞳仁猝然收紧。
那是2020年的一月四日，美亚利桑那州发生地震后的第三天，科考队传来消息和影像资料，人们第一次见到地面以下的另一个世界
算起来，它真正出现的时间的确是开年头一天。
“那就是密室开始的契机，巨蛋生物其实是监督进入这个世界的通道。我之所跟朱雀以及阿波罗拥有相似的外表，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以我为原型制作而出的素体。”
“是密室利用了人类的猎奇心，以未知形态悄然登场。你们以为的全新物种，不过是它用来观察世界末日的眼睛，却很可笑地被人为保护起来，殊不知层层防护之后，反倒是最大的危险。”
唐靖西久久无话，心里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那你又为什么会说我没有母亲”他怔怔望向对方，“难道说都是都是假的”
“当然了。”伊萨瑞尔哂笑，“你以为初始化是从胚胎开始怎么可能，那样太没效率了，密室不可能给你们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发展。”
“从最初真实世界毁灭的那一刻起，幸存者的时间便是定的。个体样本永远不变，而每一次初始化的差别，仅仅是系统给予给你们的记忆有所不同罢了。”
“你是jesse，那么不管经历多少次初始化，你的年龄、性别、名字都不会改变，这些是常量，是被系统记录在案的。但因为记忆和经历的更换，你会被设定为截然不同的角色，你可能会是老师、警察、医生、演员，等等等等”
“而这一次，你碰巧是唐博士。”
唐靖西怅然若失般轻颤口气“所以我其实”
“对。”伊萨瑞尔借助一个转身将他搂进怀里，以唇贴耳，低声安抚，“所有不好的记忆都是假的，是系统强加给你，你从未经历过那些事，从来不曾有过得到或者失去，包括那些和你亲近的人的感情。”
“你们仅仅是因为人物关系产生了交集，因为设定好的身份诞生了情感和记忆。人类向来神奇，一处细枝末节的修改，便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整座宴会厅昏暗无比，唐靖西于黑暗中看向其他人的脸，或悲伤、或恐惧、或茫然、或眼含笑意他最后看向那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先生庄重得体，女士温柔娴静，可现在他得知他们都是假的，是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陌生人。
这世界如同一盒色彩丰富的乐高玩具，随意拼接组合，结果千变万化。
他们的痛苦不是痛苦，快乐不是快乐，这些不过是编译好的种子，由密室根植入土壤，任其疯狂生长，结出千般因和万般果。
“为什么”他下意识发问，“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不清楚。”伊萨瑞尔回答，“我只知道通过密室的人会被监督带回，成为被选中的样本。他的人、记忆和情感统统交由系统剥离，再植入到人工智能的系统中，弥补造物与生俱来的缺陷。”
“那真实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唐靖西问。
伊萨瑞尔“那是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地球，不再适合生物生长，气候恶劣，环境严酷。真实世界已经死了，除了人工智能，没人能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
“是不是感到不可思议”
“密室并没有摧残人类，正相反，它把人类从世界末日中拯救出来，用另一种方式让他们得以苟且偷生。”
“它真的很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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