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存档
“我真的很像小兔子嘛”
“爸爸, 它真的很像小兔子哎”
随着猫咪撒娇似的轻蹭，它颈前挂着的项圈吊坠碰到了唐靖西手指。那一刹那，镶嵌在猫脸上的碧绿猫眼石微光闪烁，在唐靖西耳中, 斯芬克斯的疑问和小男孩稚气未脱的嗓音重叠在了一起。
周遭幻灭成雾, 舞台与看台消失, 一切景物灰飞烟灭。
雾气翻滚浮动, 从四面八方涌来, 将唐靖西彻底淹没，他下意识阖上眼睛。
不过多时, 一种轻柔温凉的感觉触碰上手指, 带着细弱的鼻息。
唐靖西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睛, 眼皮垂拢，他看见了沙发上也就刚刚足月、正试探着贴近自己的斯芬克斯猫。
身边的薄雾缓缓散去, 露出房间整洁陌生的模样, 灰蒙蒙的光穿透窗面，落在一株孱弱细嫩的植物上，将雪白花瓣包裹的纤细花丝映照得根根分明。
是株薄荷, 看上去枝细叶少, 营养不良，就连花也没开出几朵来。
窗外酸雨瓢泼, 连带室内空气都染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酸气。
迅速巡睃过四周的摆设, 唐靖西觉得熟悉，可一时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最终，他再次低头觑向面前的小猫咪。
“这是哪儿”他兀自询问, “你是斯芬克斯吗”
这只猫没有任何反应, 也不懂人言。
猫咪太小了, 浑身粉白，光洁无毛，穿了件迷你版的套头毛衣。它四肢短细，力量不足，撑不起肚皮浑圆的身子，只能拖着尾巴，像小老鼠一样晃晃悠悠地蠕动。
唐靖西心下一动，把猫托起来，自己侧坐上沙发扶手。
受到惊扰，猫咪扬起脑袋，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看向唐靖西，尖声尖气地叫“喵”
透着股奶味儿。
它脖子上也戴了只宠物皮项圈，正中挂有圆形吊牌。小牌子金属材质，正面浮雕有一只猫头，立体形象，双眼各嵌有一颗碧绿色猫眼石，跟斯芬克斯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唐靖西微微怔住，盯着吊牌静了几秒，继而改单手托猫，空余那手捏住牌子。指腹触及，背面同样也有凹凸感，想必刻有宠物姓名，他旋即将吊牌翻转过来。
果不其然，背面阴刻有一句话，上面写着
全世界最幸运的小bunny
“你叫bunny”唐靖西抬眸看猫，“真巧，我的宠物狗也叫bunny。”
话闭，他眼神一暗，在心里想，的确太巧了，巧得不像是个巧合
那为什么都叫bunny呢
他在心里问自己，仔细回忆，当初为什么要给哈士奇取名叫bunny来着
唐靖西眉心浅蹙，越是回忆大脑反而越是一片空白，好像压根就没有原因。
又好像是他忘记了
这时，一道闪电割裂天幕，窗口霎时雪亮，数秒后如炸裂般的轰鸣响起，动静之大仿佛天地都为之震动。
bunny吓得一抖，身子蜷缩，小脑袋死死埋进唐靖西怀里，四爪乱蹬，似乎还想躲进更深的地方，把自己藏匿起来。唐靖西将手掌覆盖住猫咪头顶，挡住光线，掌心温热干燥，它很快安静，细细弱弱地哼唧，趴伏着不动了。
唐靖西抱猫起身，重新打量过整个房间。
灰暗的色调，窗外的阴云与酸雨，很明显，这里和伊萨瑞尔的记忆很像，应该是所谓的真实世界。但如果这里同样是记忆，那会是谁的而且在某些细枝末节处又跟上次进入的记忆有所不同。
比如先前记忆中的伊萨瑞尔和阿岚都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无意闯入，再无声无息地退出，不会影响记忆的走向和细节。然而这次却很不一样，猫能看见他，能触碰他，他们之间可以互动，换句话说，对彼此而言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又是为什么
唐靖西想不通其中缘由，缓步来到窗前。
第一次，他看清了外面那个世界。
像某个老旧的别墅区，由于经年累月的酸雨腐蚀，这里的建筑由特殊金属打造，如同一个个深灰色的立方体，表面密布侵蚀过后的痕迹。天地一色，是灰调单一的渐变，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植物存在。
那一瞬的目之所及，他仿佛窥见了未来却又在短暂失神后渐渐意识到，不，那并不是未来
而那是被投入“避难所”的人类无法适应的过去，是世界毁灭过后的废墟。
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地板蓦地一震。
唐靖西敏感转身，眼看客厅正中的茶几向下沉入，露出一方空洞却雪白明亮的入口。
与世界的灰暗相比，那地底通道的白显得格外干净，科技感十足，如电路板一般的纤细纹路中，不时有亮蓝色电光划过。
机关扭转声从地板与墙体深处传来，振动持续，待茶几彻底消失，升降台缓慢推出，重新与地板严丝合缝的接壤在一起那上面站着个穿圆领短袖和背带裤的小男孩。
唐靖西一愣，讶异道“enica，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蓦地噤声，却听见一个同自己音色语调一模一样的男人说“还知道过来，小东西，是不是又闯祸了”
唐靖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的确是记忆，他本人依然是个旁观者，而跟上次不同的是，他进入了记忆中的某个角色
先前这里只有猫，他说话得不到反馈也不会觉得奇怪。可这会儿有了另一个角色出现，记忆沿脉络推进，角色与角色间会产生新的互动和对话，这些是与他无关的。他的声音没人能听见，他的动作也不过是在重复角色本身的动作
可是
唐靖西又陷入疑惑，为什么逗弄猫咪、走到窗前，包括朝室外张望，这些都没能与记忆的原主产生违和呢
难道真的那么巧，这段记忆里，那个被他偶然进入身体的人，也恰好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enica笑得灿烂，完全不是那副任性傲娇的小鬼模样。没等升降台停靠稳当，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地板，倒腾着小短腿一路小跑，最后像小章鱼一样抱住唐靖西大腿。
“爸爸，想我了吗”他扬起白嫩的胖脸，额前一缕卷发随动作俏皮地颤了颤。
“想你做什么”那个男人问，口吻故作严肃，内里却带着笑意。
说完，他伸出手。与此同时，唐靖西跟随身体本能，同样将右手抬了起来。
enica的胖脸被捏住，半重不轻地扯了扯。小家伙嬉皮笑脸，丝毫没有超管平时端着的架子，吐着舌头扮鬼脸，任由对方欺负，一张好看的娃娃脸硬生生被揉捏到变形。
“说吧，都做错什么事了”男人又问。
“就在八十一号避难所里增加了一个小程序。”enica乖乖交待，翻着天蓝色的大眼睛望向对方，“也不能完全怪我嘛，有原因的”
“是吗”男人低笑，“那把原因说来听听。”
enica嘟嘴不说话，一双眼一会儿瞟猫一会儿又瞟向男人。
原主心领神会，弯下腰去把小家伙拦腿抱起，跟猫一起，一边一个。
“现在可以说了”
enica美得冒泡，伸出短胖的胳膊搂上来，笑脸贴近，在他脸上“吧唧”亲了口。
“爸爸你忘了吗你设计的避难所模仿了毁灭以前的地球，万物发展，不受约束。你说这样才不会被人类察觉，他们才能更好更真实的生活下去啊”
男人道“嗯。”
enica又说“大概半年以前吧，我检查避难所运行情况的时候发现，八十一号出了点问题。”
男人默然不语，等待下文。
enica皱起眉头，气呼呼道“那组人类不知道怎么搞的，发展过度，虚拟人口膨胀了三万多倍，险些撑炸服务器我跟兔子赶快联系负责监督了解情况，顺便启动了备用服务器，这才暂时缓解了人口增长过快的情况。”
“但你也知道嘛，没有外界干预，八十一号里面的人类依然可以自由发展，所以俩月不到，备用服务器也开始过载预警。避难所环境持续恶化，温室效应啦，两极融化，周边小国消失，外加海啸暴雨啥的，反正差不多就要报废了。我觉得好好一个避难所，被他们玩废挺可惜的，所以就想在结束以前增加点惩罚措施。”
一大段话说完，enica佯作虚弱地喘了口气，然后继续嘟嘟嘴扭头看向对方。
对视中，唐靖西从眸色微惊逐渐变成恍然大悟
万万没想到，他竟在无意当中听见了密室诞生的真相
原来，在最初那段时间，密室竟然是对人类膨胀欲望和藐视自然的惩罚
唐靖西心情平静，虽然算不上认同，但也觉得这种做法不算恶劣。毕竟081号“避难所”是被人类自己作死的，人工智能费心搭建维护，结果还得看着里面世界末日，这结果的确挺气人。
男人沉思片刻，再开口时，他嗓音清透温和，似乎也觉得无太所谓“所以你启用了密室”
“就就是个小游戏程序啦。”enica还是怕被骂，语气软软糯糯，不时用眼睛瞥两下，嘀嘀咕咕，最终忍不住试探着问，“你会生气吗”
男人想了想，回答“还好。”
enica大松口气，笑眯眯地说“放心啦，八十一号已经开始重启，等初始化结束，他们就又可以重新生活了”
“嗯。”男人颔首，“做得不错。”
“我有个想法。”enica小心提议，“要不以后把密室写进工程文件吧，反正只是个小惩罚，不到世界末日就不会被触发，爸爸觉得怎么样”
唐靖西蓦地睁大眼睛，瞳仁略微收紧。
男人轻轻抚摸怀里的奶猫，指腹在小家伙柔嫩的尾根处缓慢摩挲。bunny被揉舒服了，总算舍得抬起脑袋，朝主人喵喵地叫。
“可以。”他说。
enica瞬间雀跃，又凑过来亲他，兴奋欢呼“太好啦”
男人笑而不语，一瞬不瞬地看他得意忘形。enica恃宠而骄，搂着对方脖子摇了摇“你是不知道，天天守着那些避难所有多无聊虽然密室个别副本有一点点残忍吧，不过他们也不会真的死去，就还好吧”
“我只有一个问题。”男人淡声发问，“提议启用密室的人，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enica愣住。
唐靖西也感到意外。
enica挠挠后脑勺，嘴唇抿了抿，半天不吱声。
男人笑道“你哪有那脑子，能写得出密室这种小游戏”说着，他收拢五指，跟小屁孩的肥屁股上掐了把。
enica吃痛地“唔”了声，神色纠结，颇有几分不想出卖同伙的倔强感“就是我，怎么没脑子啦我可是你亲儿子，聪明着呢一个小游戏算得了啥”
“3d矩阵你会写”这句揶揄里藏着笑意，男人对enica宠得很，捏完又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说吧，我不生气。”
enica鼓着双颊，闷声不吭地把小猫咪抱起来。
猫咪认生，好不容易熟悉了一个人的气味，换人顿时一百个不乐意，奶声喵叫着想要挣扎。
enica把它举到面前，食指与拇指同时捏住斯芬克斯猫那对夸张的大耳朵，朝中间聚拢。
“爸爸，它真的很像小兔子哎”
闻言，唐靖西霍然怔愣。
这句话无论嗓音语调，都跟他最初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
原来是enica，原来是他
他盯着面前奋力扭动的小奶猫，听原主轻笑着回答“嗯，很像，名字谁取的”
“是jesse。”enica蔫不出溜地说。
唐靖西眉心不觉拧紧，整个人仿佛被惊讶填满，心脏跳得又快又急竟然真的存在一个jesse
这名字从enica口中说出，听语气又带着百般维护和不大情愿的小别扭，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想来也是个对他来说极其特殊的人
而enica也把他称为jesse。
眼睫颤动，enica舔了舔嘴唇，轻声软语地又道“jesse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你失去过一只bunny，是只很调皮很傻的狗，耳朵竖起来的样子也很像小兔子。”
“他说你难过了很多年，也想了bunny很多很多年，所以他决定送只新的bunny陪你，并且希望你不要为我们俩的擅做主张生气。”
男人并不意外。
唐靖西能感受到他的心境，原主人没有生气，反而在一直以来的平静中生出了一丝触动。
“是jesse启用了密室。”他说，口吻没有一丁点责备，“你还要替他求情”
enica把猫搂进怀里，弱弱地问“那我求到了吗”
“你没有。”男人道，“但bunny求到了。”
enica一口气提到一半，总算顺顺畅畅地喘了出去。
男人说“密室可以写进工程文件，就按你说的，由世界末日触发。”他顿了顿，“不过你要记住，密室只惩罚引发了世界末日的人类，它和避难所不冲突，是引以为戒的警示，而不是胡作非为的闹剧。”
enica乖巧点头。
男人抬腕看表，然后俯下身把enica放回地面，伸手揉了揉他发顶“回去吧，看看八十一号的初始化怎么样了。有1024个避难做在运行，你这位超管总是擅离职守可不行。”
说完，他转身要走，enica一手抱猫，另一只手下意识抓住对方衣角。
“那你去哪儿”他急切问，下一句莫名又弱下声去，“你都好久没来看过我和jesse了，他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很想你。”
男人脚下停住，略侧过头。
唐靖西跟随这个动作，视线垂落，他看见了enica满眼渴望的眷恋模样，以及握住白大褂边缘不放的小手。
等等
唐靖西恍然醒过闷儿来，一直以来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两人对话上，思维也是在根据对话内容不断改变。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至关重要的一点
enica有两位父亲，分别是jesse和唐博士。眼下jesse只出现在了两人的交谈中，而enica同样成这段记忆的主人为“爸爸”
这是唐博士的记忆，那么自己
唐靖西再次看向白大褂被攥到皱起的边角自己正是进入了唐博士的视角，见证了密室诞生的陈年往事
唐博士最后说“第七代人工智能的设计方案还差最后一部分需要完善，这段时间我都会留在这里，安静一些，方便思考。”
“哦。”enica满脸失望，“爸爸总是喜新厌旧，等七代设计好就更不会理我们啦”他忽然转了转眼珠，“难道要给我找后妈”
唐博士“”
唐靖西“”
enica不干，撒泼扭动“那咱们家jesse怎么办嘛”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和jesse有什么关系”唐博士被小混蛋神来一嘴气得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快滚，不然就罚你们俩擅自使用密室程序”
enica仰着鼻子哼唧，抱猫调头走向升降台。
唐博士又把人叫住“等等”
enica得意洋洋扭头看他“是不是舍不得我啦”
“不是。”唐博士说，“bunny留下。”
enica气鼓鼓嘟哝“过分了还说自己不是喜新厌旧”
往后唐博士又说了句什么，enica跟他赌气，抱着猫咪满屋子跑。
然而两人嬉闹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客厅景象淡去，雾气重新聚拢。黑暗降临前最后一秒，他又听见了软糯的猫叫，像隔空传来的一声回响，带着悠远空灵的尾音。
那只猫说“主人，我们又见面了”
余音未尽，唐靖西猝然睁开眼睛，胸腔剧烈起伏。他勉强凝神，松散的意识逐步聚拢，眼睫轻颤，他终于看见了伊萨瑞尔的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昏了过去。
“感觉怎么样”伊萨瑞尔问。
身下的看台座位狭窄且硬，硌的腰背都不那么舒服，唐靖西按住额角揉了揉，却不想起来，只稍稍侧过身，改侧枕着对方大腿，以便让僵直的背部放松一下。
“头疼。”
这时，后排忽然冒出个小脑袋。
斯芬克斯两只前爪搭上椅背，探头探脑地瞄了两眼，末了觑向伊萨瑞尔，喵叫着说“看嘛喵，我就说会醒过来，读个记忆存档而已，你还凶我喵”
伊萨瑞尔斜睨过去“你那份记忆存档是什么时候的版本了，不知道旧版可能会卡机”
斯芬克斯嘴硬“小概率事件嘛喵”
伊萨瑞尔懒得理他，扬手一挥，跟赶苍蝇似的把猫轰下去。
猫咪身姿轻盈灵活，先往后一跃娴熟避开，再纵身一窜跳至前排，小爪爪重新扒住椅背，探头看唐靖西。
“你看到了什么”它认认真真地问，“可以告诉我吗”
唐靖西眉心浅蹙“你不知道”
斯芬克斯摇头。
唐靖西没说话，而是伸手捏住猫咪胸前的吊牌，将它翻转过来。
金属的表面不再光洁如新，细细密密遍布有不少划痕，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上面写着
全世界最幸运的小bunny
to be ntni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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