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自那日挨了一顿打后, 便彻底消停下来。
银朱将懿旨,以及被打得神智恍惚的秦昭送回别宫时, 秦震看银朱的眼神都不对了, 脸上虽然还带着笑, 面皮却在抽搐着,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秦昭是什么样的性子, 作为父亲的秦震不会不了解, 加上秦昭的几个婢女添油加醋的一说, 他便将事情的始末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哑巴亏他不得不吃, 他确实理亏,确实是秦昭冒犯在先,虞妗身为大燕的太后, 受万民爱戴, 百官敬仰,又岂是她一个区区郡主能够挑衅的?
秦震确实是个能忍气吞声的,虞妗不曾将此事宣扬出去, 而是命贴身女官,私下里与他宣懿旨,他便知道,虞妗想与他取个两厢皆宜的结果。
要知道,虞崇殴打亲王郡主一事,若是传了出去,他的名声并不会比秦昭藐视太后的罪名,更好上几分, 秦震又何尝不知大燕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他便悄无声息的,给虞妗送礼赔罪。
秦震送礼来,虞妗也是来者不拒,不论送来多少,通通让人收进她的私库。
秦震率先示好,虞妗也不便将他逼得很了,象征性的下旨,扣除虞崇的半年俸禄,样子是做给秦震看了,转头便又将秦震送来的东西挑挑拣拣,如数送回了虞家。
她与秦震博弈之时,蒋韶也开始动作了。
齐太后身边的“袭绦”,避过宫内杂乱的眼线,递了道消息出来。
到蒋韶手上时,冬至休沐假已经过半。
“相爷,宫里传了消息出来,”陈放站在蒋韶书房门口,轻声说。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陈放却越发胆战心惊。
他记得那天夜里,天擦黑,一个乞丐送了个木匣来,原是他去拿的,本以为是些地方官员意图走捷径,给相爷送来的礼,便交给了蒋姑奶奶,让她收好。
谁知一打开,竟然囫囵滚出个人头来,险些把姑奶奶吓得丢了魂,细看之后却抱着那人头,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
他才发现,那原是少爷的头。
追出去时,那个乞丐也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又带人将府宅附近搜了个底朝天,只在府墙上发现一枚隐约的脚印。
不论是天塌的危机,相爷从来是爱笑的,这是他跟随相爷以来,头一回见他压抑不住情绪大发雷霆,府里的东西被打砸了个遍。
他带人往西南走,沿途细细搜寻,只在那南城边的密林里,发现了少爷破败不堪的骸骨,已经无法拼凑成一具完整的身体,翻遍了林子,才在各个角落里拾掇出个大概,许是被狼或者其余什么猛兽给叼来的,不过好歹有个人形了。
自打那日后,相爷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送进去的饭食也原封不动的送了出来,姑奶奶气不过,拿了相爷的官印,给宫里上奏。
相爷也不拦着,却冷笑连连,许久才说:“明知是她下的令,你去找她寻什么公道?”
姑奶奶本是不信,次日奏折便原封不动地退回,上面批红有写,押运官早已上报,少爷不堪刑徒劳累,趁押运官不备,半途挣脱绳索,消失在密林中。
相较于姑奶奶见这批红时,怒不可遏的模样,相爷却极其冷静,甚至于冷漠,连公子的葬礼,亦不曾出现。
陈放自己却知道,相爷心中是极其悲痛的,连带他身边伺候的几个姨娘都遭了殃,最为得宠的婉姨娘,被相爷扼死在榻上。
收敛尸骨时,陈放瞧了一眼,这个婉姨娘,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像极了宫里的虞太后。
陈放在门外等了许久,本以为得不到回应时,门内却传来蒋韶沙哑的声音。
“进来。”
听见蒋韶的声音,陈放并不敢放松,心底越发紧张,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他没有忘记,才不久,在相爷跟前伺候的丫鬟,不知怎的将他惹怒了,顿时血溅当场。
屋里暗得很,连灯也没点,外头还下着雪,屋子里却与外头并无什么两样,同样冷得滴水成冰,陈放不敢抬头,只隐约看见,临窗的桌边,坐着个高大的人影。
陈放将细小的竹筒,放在蒋韶面前的几案上,一声也不敢出。
蒋韶望着外头亮得吓人的月亮,面无表情,好似不知冷一般,伸手在窗外,接了一手鹅绒一般的雪花。
许久才转过身,拿过桌上的竹筒,一阵细碎的声响过后,竹筒中的卷纸被缓缓展开。
陈放本想先行退下,谁知蒋韶竟轻声低笑起来,继而笑声越加狂放,似有仰天大笑之态,只是那笑声中,愈显悲痛凄厉。
陈放只觉得自己周身一寒,顿时打了个寒颤,一动不敢动。
好半响,蒋韶的大笑声戛然而止,用那越发沙哑的嗓音吩咐陈放将灯点燃。
陈放依言擦亮了火折子,将蒋韶面前的烛台点燃。
跳动的灯火中,他看见了蒋韶斑白的发,以及骤然苍老的容貌,唇角却一如既往的带着笑。
蒋韶笑着问陈放,知不知道那里头写的什么。
陈放心下一凛,以为蒋韶在试探自己的衷心,双膝一弯便跪在了地上,沉声说:“相爷来往的书信,属下万不敢擅自查看!”
蒋韶却摆摆手,让他站起来,也不提卷纸当中写了什么,伸手将那纸条置于烛火之上,火舌倾刻间将纸条吞噬。
眼看着那火已经要烧到他的手,蒋韶却好似不知痛一般,看着那团火焰,在自己掌心中燃烧,最后熄灭。
陈放听他正轻声说着什么。
“你杀我一个儿子,我不计较,便寻机会还我一个吧,如此……才公平呢。”
二十八过后,休沐假便结束了,第一日早朝,便有朝臣提起蒋韶。
直言其劳苦功高,不应犯一点小错,便抹杀他多年为大燕的建树。
此话一出,便有太半的朝臣出列,要秦寰请蒋韶还朝。
虞妗并未上朝,一是她早已料到朝堂上如今的局面,不想掺和这趟浑水,二是,她确实染上了风寒。
秦寰来找她时,虞妗正窝在榻上,一声接着一声的打喷嚏,小脸红彤彤的,额头上还放着青黛洗来的冷帕子。
“母后风寒可好些了?”秦寰凑在虞妗的床头,满脸忧愁。
虞妗看着他担忧的脸,忍不住想,秦寰到底是怕她一死,便无人能帮他压制蒋韶和秦宴,还是真的担心她。
她真的控制不住会如此想,因为她上辈子对秦寰可谓是掏心掏肺,却被他一杯酒毒杀,不可能不心寒。
若他如今的担心确是真心实意,那皇权,当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转心移性的好东西。
那她这辈子又如何保证,秦宴登基以后,不会如他一般,卸磨杀驴?
皇权呐,真是个好东西。
虞妗忍住咳,让他退开些,省得他也病倒:“哀家倒还好,不过是风寒罢了,皇上来是为何?”
秦寰笑了笑,难掩尴尬,支支吾吾的说:“并不为何,只是来于母后请安罢了,您这也病了好些时候了,想来是药效不到位,不如换个太医试试吧?”
银朱恰好引着姜眠秋进来,秦寰这话一字不落的进了姜眠秋的耳朵。
姜眠秋生平最听不得旁人质疑他的医术,当即便是脸色阴沉,阴阳怪气的说:“前年皇上染上天花,还是臣医治的呢。”怎么那会儿不怪他医术不行?
秦寰见自己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正主听了个正着,尴尬不已。
姜眠秋向来不喜欢皇家的子嗣,更是额外不喜欢这个小皇帝,见他一回便没好脸色,随即吭声道:“皇上请行个方便,臣要为娘娘诊治了。”
秦寰虽是个没实权的皇帝,却到底是个皇帝,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何人敢与他这般说话?
但姜眠秋敢。
秦寰才八岁,但他却懂,若不是姜眠秋,他当真会死在那一场密谋已久的“天花”之手,他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有人再欲置他于死地,他得留着姜眠秋,因为他得留着自己的命。
姜眠秋性子古怪,医术却是一等一的好,秦寰巴不得他何时能效忠于自己,偏偏他也倔得跟头驴似的,除了虞妗,对谁都一脸晦气样。
秦寰悻悻然的让开身位,站在一旁看姜眠秋为虞妗诊治,一边将此行的目的说来。
“母后,朝中有大臣试图让朕起复蒋韶,您是如何想?”
虞妗伸手给姜眠秋诊脉,漫不经心的说:“皇上不可能关他一辈子,朝中沟壑牵连,寒门新贵以他为首,若是不想失了臣心,皇上起复他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
秦寰急了:“可是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只让他关几天吗?这也太便宜他了!”
虞妗看向他,眸色深沉:“蒋韶死了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皇上还觉得不够吗?”
秦寰有些心虚,不敢再说话,坐了半响见虞妗实在不理他,便告辞离开了。
虞妗白日里才和青黛说,秦宴这一仗势如破竹,想必不日便能回,谁知夜间便噩梦缠身,醒来时,银朱守在榻边快急哭了。
“娘娘,不好了!摄政王中箭跌入岷江,如今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六千会很晚很晚更新,明天再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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