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违背常理,自从来到天照院奈落之后,胧变得开朗起来了。
八重本来就闲,奈落杀人放火的套路五百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她最近在观察胧这件事上找到了新的乐趣。看着小家伙整天忙上忙下,把好端端的一个杀手组织打扫得比佛堂还干净,她就容易产生一种天照院奈落这是要竞选卫生先进单位,而且铁定能获奖的错觉。
产生细微变化的不止是天照院奈落的卫生环境,八重最近时常能看到虚和胧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历史悠久的暗杀组织的首领,一个是本应随着家主死于宽政扫荡的奴隶,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生活轨迹也截然不同,聊起来却有没完没了的趋势,话题重心基本围绕着“你什么时候教我暗杀的技巧啊”和“我不会教你成为一个杀手”展开。
在虚自嘲他除了暗杀的技巧没有办法给予人任何东西时,胧还撇了撇嘴,小小声地吐槽了一句:“您这不是一直不肯教我吗。”
那个孩子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如今已经变得生动多了。
脱去了旧我的枷锁,摆脱了过去的束缚,虚的血液给了胧第二次的生命,但虚的存在本身,却给予了他活着的意义。
“只要能帮上老师的忙,我什么都愿意做。”听起来像是客套的话语句句出自真心,胧一心一意地想在天照院奈落,在虚的身边扎下根来,就差没剖心以明志。
知道了虚是怎样的存在以后,他的意志也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你真是捡了一个好孩子。”窗外的夜色漫无边际,虚的房间中点着一豆烛光,八重坐在案几对面,撑着下巴看他书写要呈交给幕府方面的文书。
一般来说,普通人经历过那种神奇的濒死体验,都会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想要问个清楚,胧却没有那么做。
他一直耐心地等着合适的时机,如果虚没有显出愿意透露的意向,估计都能一直这么憋下去。
浓墨在宣纸上晕开痕迹,虚写完最后一个字,利落地提腕收笔,信手将其搁到了一边。
“三天后,我会离开一趟,但很快就会回来。”他转过头,声音平静如雨歇后的海面,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在这期间,胧就拜托你了,八重。”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月光,摇曳的烛光映在那双猩红色的眼瞳中,恍然间似乎有了温度。
“……”好。
她当时想说的是,好。
……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陷入黑暗的。
前一刻还置身于烛光微晃的房间,下一瞬间,她已孤身一人。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求求你……
哽咽的声音忽远忽近,微弱如夏夜即将消失的流萤,在黑暗的意识海中飘浮闪烁。
声声呼唤仿佛与心脏紧密相连,那个声音牵着心弦的一端,倏然绷直了一拽——
醒来看到陌生的天花板时,八重愣了一秒。
她下意识地试着翻了个身——没成功。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贴在硬到硌人的地板上,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不正常。
手脚被像是绳子一样的东西绑住了,身体虚软无力,腹部传来一阵阵灼烧似的疼痛感,八重努力地扭动脖子,望向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再常见不过的长屋,狭长的房间四分之三铺着破旧的榻榻米,剩下的四分之一则是作为厨房的土间。三个女孩子缩在角落里,尽可能离她坐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可怕的瘟疫。
……天照院奈落呢?终于被人炸了?虚那家伙去哪了?还有胧,他估计还不知道虚要跑路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眼睛一睁一闭,怎么忽然就换副本了?
屋外没有风声,房间里也没有声音,只剩下女孩子们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八重终于成功地王八翻身……哦不,就是简单地翻了个身,换右脸颊贴着地板。
抱刀靠坐在门口的浪人抬起眼帘,漠不关心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看某种货物。见她接下来都没有什么动作,他便移开了目光,百般无聊地衔着草梗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杀了他。
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脑内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强烈恨意涌入胸腔,像是尖锐的针扎在神经上。八重感到这具身躯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不过有麻绳捆着,那个意识最终只能愤愤罢手。
眨眨眼睛,八重将注意力转向身体内部。
——杀了他?为什么?
没有回答她的话,那个虚弱的意识只是固执地重复一个命令。
……杀了那些人渣。
八重只能换了个提问的方向。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
仿佛骤然打破了某个壁障,心音未落,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忽然如雪片纷杳而来。
记忆中的天空阴沉欲雨,黑漆漆的乌鸦停在刑场边尖尖的竹篱上,木桩上摆着两颗血迹斑斑的头颅,哪怕污血满脸,那种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熟悉感也不会褪去。
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却始终无法形成“爸爸妈妈”的发音,视野在摇晃,仿佛黑夜中忽然有风吹熄了火烛,灰暗无光的画面闪烁飞驰,记忆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这个身体的命运已经落到了人贩子手中。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意识哀鸣起来,像是濒死的小动物戚戚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着发出泣血的声音。
……杀了这些人,算我求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八重垂下眼帘,在周围的人看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宽政大狱的遗孤吗。
在心底叹了口气,八重放轻了声音:
——这就是你的愿望?
那个微弱到已经快要消失的意识忽然强烈起来。
——是,这就是我的愿望!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要献出我的身体,只要能让那些人渣偿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知道了。不过在我答应你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八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久到她以为对方的意识已经消失了,她才听到那个声音轻轻道:
——咲良。
咲良,发音同“樱”。
……樱花吗。
果然是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
八重不受控制地恍了恍神,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在斜斜的阳光下凛然绽放的山樱。眼神如幼鹿般清澈的小女孩怯怯地望着自己,紧张又难掩期待地问她:
——“你是呼应我愿望而来的神明大人吗?”
脑内响起另一个意识的声音。
“……是,”好半晌,八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弯了弯嘴角,仿佛受到了此刻这个身体的影响,眼眶忽的就微微湿了。
“但我也只是你祖先一人的神明。”
——只要神社的樱花还会盛开,不论你的子嗣身处何处,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必会答应。
言语是最古老的力量,对于没有实体之物更是如此。以言语为咒,她单方面定下了契约。跨越了漫长的时光,这以血脉连结的约定,终于因对方强烈的执念有了实现的一天。
全靠仇恨支撑到现在,那个小小的灵魂如将要熄灭的烛火摇曳起来。
那是个女孩子的灵魂,在樱花烂漫的早春诞生于世,被父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成长,但还未来得及如春樱盛开,便折损于宽政大狱的腥风血雨中。
八重将那个女孩子的灵魂小心地拢在指间。微弱的灵魂之火感谢般地碰了碰她的手指,薄薄的暖意很快就消散了。
她看着那点光芒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熄灭。她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意识消失了,身体忽然就空了。
……不要迷路了啊,咲良。
不过,若是记忆中她看到的那对夫妇,一定会等在那里的。
在白茫茫的道路上,一定会等在那里的。
八重睁开眼睛,坐起来。
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子们一脸惊异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人忽然间就精神起来了。
双手仍被绑在身后,她扬了扬下巴,朝坐在门边的浪人示意:
“有饭吗?”
——这个身体已经绝食三天了。
胃部好像穿了个窟窿,火烧火燎的,四肢更是酸软得抬不起来,喘上口气都要颤上几颤,实在太虚弱了。
几乎不需要多想,她立刻就决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
听说她终于想开了,不闹绝食了,看起来是人贩子无误的中年大叔很激动,当即从定食屋点了餐送过来,也不继续绑着她免得她想办法自残了。
人贩子大叔此行雇佣了两个浪人,一个负责监视货物,另一个则负责听候他的差遣。所谓的货物,自然指的是角落里缩着的那些少女,算上她一共有四个,都是要被卖到花街里去的。
八重正埋头扒饭,一人消灭三个成年人分量的食物,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略带嘲讽的女声。
“……亏我还以为你有点骨气,”开口的是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对方上下扫了她一眼,“现在不寻死了?不闹绝食了?”
扒饭的动作一顿,八重抬起头,略带茫然地以筷子指向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你觉得呢。”对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哦,对不起,就是突然有点感动。”
“跟你说话而已你感动个球啊!”
八重并拢筷子放下碗,真心实意地感谢让这碗米饭诞生于世的所有人,这才回到之前的话题上:“饭太好吃,突然就不想死了。”
“……鬼信啊!”
“你的家人呢?”在她看来,这些女孩子都小得不能再小,正是应该被父母捧在掌心好好呵护的年纪。
那个少女忽然沉默下来,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低了一个度,甚至是带上了几分恶狠狠的味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顿了顿,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没有那种东西。”
八重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其他女孩子,她们都低着头,表情麻木地盯着脚前的地面。
“将我们卖掉的,正是我们所谓的家人。”
歪了歪头,八重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所以你们才不跑吗?”
“……你是白痴吗,”少女抽了抽嘴角,“你认为凭我们跑得掉吗。”她朝守在门口的高大背影示意了一下。
“光靠你也许不行。”八重点点头。
额头上猛然蹦出井字,少女凶巴巴地低声威胁:“你什么意思,信不信我宰了你。”
“我的意思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主宰啊,惠子。”八重露出欣慰如老父亲的表情。
“谁是惠子啊口胡!”
“先说明,”八重抓抓脸颊,“我只负责创造机会,接下来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小小的一方阳光透过屋顶上的通气口落了下来,她仰起头,看着外面的蓝天。
出现在这里之前,虚已经将带着胧从天照院奈落跑路的计划提上日程,她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干耗。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不是身体太虚弱,她都想现在直接动手做掉碍事的人。
少女的身体是很好啦……诶不等等,怎么说得她跟变态似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动起手来的时候,她还是怀念能舞枪能挥刀的草莽大汉,骑在战马上怒吼一声跟打雷似的那种。
遵循天照院奈落几百年不变的传统,八重等到了晚上才行事。
鲜血倏然从人贩子大叔的喉咙口迸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吓傻了。一瞬间的爆发力终是不足,她将尖利的筷子刺进堆着肥肉的喉咙口,筷子头却没有按照预计的完全穿透过去,半尴不尬地卡在中间。
对方的身体随着一声厚重的闷响坠倒在破旧的榻榻米上,饭碗倾倒,汤水四溅。没有立刻死去,那个中年的男人痛苦地喘息着,抓着自己鲜血汩汩的喉咙一阵痉挛,挣扎片刻才没了声息。
守在门边的浪人终于动了,不过室内狭小不便于拔刀作战,一不小心还容易发生刀刃劈在房梁上的惨剧。
寒光闪烁的利刃擦身而过,趁着近身之际,八重一把抽出男人别在腰间的胁差,转身出现到男人背后。第一刀劈空,对方毫不犹豫地回身斩来,她倏然矮身反手就是一刀,割断了对方足后的肌腱。
男人哀嚎着倒下去,但还想挣扎着爬起来,八重将左手压在胁差的刀柄上,对准男人的脖子用力将刀刺了下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八重站直身体,最后一个浪人停在门边,呆呆地似是忘了拔刀,就那么一直以白日见鬼的表情看着她。
“……那个,怎么说呢,从事人口贩卖这种活动,真的会遭天谴的。”她将碍事的头发拨回耳后,又抹了一把脸上新溅到的鲜血,这才抬起眼帘:
“我比较赶时间,马上就送你下去和雇主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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