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似乎特别喜欢把野外捡到的猫猫狗狗带回家。
水井边是村里的女人们社交的场所,八重常常一起跟着凑热闹,听了不少小孩子把猫狗捡回家,又是撒泼又是打滚,最后却把小动物扔给母亲照顾的抱怨。
因此,她早有觉悟。
私塾的学生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小动物捡回来,对于这件事,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当她和松阳发现桂偷偷摸摸地在房间里翻找绷带伤药时,心下顿时了然,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拿给小猫小狗的。
八重看向松阳,松阳看向八重。
关于小动物的事情两人聊过,如果学生肯负起责任来的话,私塾里多添一口饭也没什么。
唇角微微弯起,松阳向前一步,温温和和地开口:
“小太郎?”
私塾模范生的背影一僵,桂迟疑地转过身来,表情略有几分不自然,面对松阳时更是多出了羞愧的神色。
“……松阳老师……”
看着他似是有所隐瞒,而且隐瞒得格外辛苦的样子,八重微微收敛了一下逗弄他的心情。
“怎么了?”
开口几次又闭上,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桂抿了抿唇,最后下定决心:“请跟我来。”
就算学生们扛了一头野猪回来,八重也有接受现实的觉悟。
不过,她还是小瞧了松下村塾的学生搞事的能力。
离开村子的范围,后山松林密布,到了冬天更是荒无人烟。树梢结着冰霜,枝头压着厚雪,越是往山脉里走,空气中森森的寒气越是冰冷刺骨,每呼吸一口都有种透心的沁凉。
积雪在脚下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拨开垂挡下来的松树枝,八重看到几个熟悉的小小身影站在林地中央,似是围着什么东西。
高杉抿着唇,表情凝重。银时离得最远,赤色的眼瞳没有什么波动,看似懒散地站着,却将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只要一有动静便能立刻拔出手中的刀。
空气里有血的味道。
不容错辨的血腥味。
他们捡到的不是什么野猫野狗,而是一个人。
“大家,到我身后来。”松阳忽然开口,声线依然柔和,却比以往多出了几分下沉的力量。
面对可能威胁到私塾学生的存在,总是温柔地敛着锋芒的老师,周身的气质有什么明显变了。
他伸手将年纪较小的学生像雏鸟一样拨到身后,银时抱着刀,和高杉一左一右固执地站在他身侧。
松阳看向蹲在雪地中的八重。
“怎么样?”
血腥的臭味和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面朝下倒在雪地中的人影难辨面貌,只能从体格判断这是一个男性。腰间的佩刀缺了一把,剩下的那把刀柄卷脱落,刃面凹凸不平,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激烈交锋,已经磨损得几乎不能用了。
八重伸出手,在学生们倒抽气的声音中,将那个人翻了过来。
枯乱的黑发半长不短,结着雪霜凝在一起,对方胸口的绷带被血迹染得黯淡发黑,八重扫了几眼那人身上的伤势,再次确认——这个人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倒在荻外的山脉中,但这个人身上的伤势,是战争造成的无疑。
“那个人……”桂踌躇着开口,“还活着吗?”
八重拍拍衣摆上的雪粒站了起来:“还有一口气。”
虽然气息极其微弱,这个男人的求生欲似乎异常顽强,仔细看的话他的胸膛还有起伏,脸上的死气虽重,但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现在抢救一下还是能救回来的。
八重侧过身来,看向松阳:“你觉得呢?私塾堆放杂物的仓库里似乎还有一点位置。”
松阳的视线落到桂身上,那个孩子有些紧张地抿着唇,表情中明显有着犹豫挣扎之色。眼底的神色一软,他微微放松肩膀,语气轻快起来:“说的也是,仓库里不多不少还可以再塞一点东西。”
反应过来两人在说什么,高杉率先瞪大了眼睛,语气颇有几分不可思议:“你们明明知道……”
“如果我说,这个人的身份很麻烦,将他扔在这里不管才是明智之举,你们做得到吗?”八重叹了口气,反问他。
其他学生可能不懂,但聪慧早熟如银时三人,不可能猜不出来——会以如此伤势倒在人迹罕至的山脉中的,最有可能的便是战败逃亡的攘夷志士。
在这个年代窝藏攘夷志士的后果是什么,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各藩的刑场上。
“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这个人会死吗?”一个学生怯怯地开口。
八重看了看阴沉欲雪的天际,言简意赅:“会。”
于是大家都不出声了。
不出声就是最明显的答案。
“小太郎,”松阳扬起嘴角,声音平和,“你负责给仓库清出位置来。”
“诶?可是老师……”
“还有喂食换水打疫苗,偶尔溜溜也很重要。不要以为捡了小动物回来就能将责任扔给大人啊,自己捡的宠物就要自己养。”八重也煞有其事。
“谁会捡那种大叔当宠物啊!这个宠物到底哪里‘小’了啊!”银时终于破功吐槽。
“不用担心,银时你负责清理猫砂盆就好了。”松阳笑眯眯道。
“你们两个人有听我说话吗喂?为什么宠物的品种忽然就变成猫了?话说,既然是私塾的大人这种时候就给我振作一点啊喂!”
“抱歉,银时。”松阳微微睁开眼睛,“其实我是猫派的。”
“谁要你为这个道歉了啊老师!”学生们忍不住吐槽起来。
八重:“对于我来说,是猫是狗都无所谓。”
桂:“其实……我是肉球派的。”
“够了!你们不加入这个话题也完全没关系的!再继续下去的话,那个人就真的要死翘翘了!”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杉:“……哼,一群蠢货。”
先前紧绷的气氛就这么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些笨蛋学生不可能放着重伤濒死的人不管,松阳和八重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统一意见。
——救人。
然后藏好。
……
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醒来时,他看见了陌生的房梁。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散发着灰尘味道的仓库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灯,温暖明黄的光晕勾勒出摆放着杂物的木头架子,以及仓库紧闭的大门。
全身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火烧般的疼痛感却减轻了不少,狰狞的创面被敷上了清凉的膏药,肮脏发污的绷带也被人换过,包扎得整整齐齐。
自己那一身破布似的衣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而温暖的衣物,细嗅还有皂角的味道,充满了家的安心感。
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探手一摸,没有触到刀柄冷硬的轮廓,顿时就跟针扎一般清醒过来。
手无寸铁的男人眼神一厉,就在这时,仓库的大门滑了开来,冬日的寒气仿佛结着冰渣子扑面而来,一声轻响,又被合上的门扉阻隔在外。
“你的刀,松阳暂时收起来了。”八重将热好的米粥放到仓库的地面上,“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个私塾,小孩子整天乱跑,刀具管制很严。等你把伤养好了,自然就会把刀还给你的。”
她一抚和服裙摆,舒舒服服地在一边坐下来,和这位眼露警惕的客人面对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瘦削冷肃的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把戒备的姿态微微一收,勾起略薄的嘴角:“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半长不短的黑发盖过眉梢,男人生着狭长的双目,脸颊上有战争留下的刀疤,颧骨微高,轮廓硬朗,挑起嘴角的时候,有种狐狸般的狡黠。简单点来概括,是个会受女人欢迎的类型。
“有啊,”八重的语气很真诚,“没有称呼总是不太方便的,所以,你想叫什么?”
“想叫什么?”男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眼神似乎微微变了,“你什么意思?”
八重露出惊讶的表情:“你难道想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男人的手边没有刀。
要不然,对方已经将刀架到她脖子上了。
“哇,表情好凶。”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银时不知何时出现到了仓库门边,语气散漫,眼神却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有一种对方若是动手他就会拔刀砍过去的架势。
他面无表情道:“虽然这家伙煮的粥能咸死人,但还留有一条命就不错了,你说呢?”
八重沉默片刻,露出微笑:“你再说一次?你说谁煮的粥咸死人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别拆我台。”银时噎了一下,被八重笑得有些发毛,只得小声嘀咕,“亏阿银我难得好心跑来看一下。”
一下子就从准备咬人的小兽变成了家养的猫。
这家伙可能不明白,也有可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是对她还是松阳来说,学生不在场的时候,孤身一人面对不确定的因素,反而是最安全的。
没有学生在的话,就不会有顾虑,也不会有软肋。
“真是个嚣张的小鬼。”面对银时张露獠牙的威胁,男人忽然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态度反而微微缓和了下来。
这个人并不坏,只是出于此时的境地,不得不对周围报以最高的警惕心。
八重轻咳一声,朝银时眨眨眼睛:“现在是大人之间的谈话,厨房里我做好了点心,你可以先去吃。”
“别以为用点心就能收买我,”银时啧了一声,“……是红豆糕吗?”
“还有烤年糕。”八重严肃道。
于是银时立刻就抛下了仓库这边的事情。
“你说这里是个私塾?”男人打量着周围。这是个小仓库,光线黯淡却温暖,木架上堆满了各种生活杂物,还有累积着厚厚灰尘的储物箱。
“没错,那些孩子在后山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就将你捡回来了。”八重舀起一口粥,“需要我吃一口证明没毒吗?”
“不用了。”男人耸耸肩,经银时刚才那么一打断,也懒得再撑起剑拔弩张的气势,“能弄死我的机会这么多,何必等到现在来下毒。”
声音一顿,他漫不经心道:“你可以叫我黑川。”
“那么,黑川先生,我就把话说开了,”八重放下汤匙抬起眼帘,“养好伤势之前,你都可以待在这里。只要不危害到私塾的学生,其他的都随你。”
自称为黑川的男人眯起眼睛,纯感兴趣地问:“如果我违反了这一条呢?”
仓库里的空气静滞了片刻,八重摊了摊手:“你要知道,宽政年间,让一个人消失并不难。”
肩膀微微耸动,黑川忽然笑起来,缺水的嗓音低沉而沙哑。
“这是威胁?”
“当然不是了。”八重也笑:“因为黑川先生不会这么做啊,对不对。”
“身负重伤哪怕在雪地里爬行也坚持下来了,你的命对于你来说,对于一些人来说,肯定相当重要。”
黑川突兀地收敛了笑声。
不动声色地看她半晌,他沉下嗓音:“你是哪里人?”
八重侧头:“你祖上是哪里的?”
“喂喂喂,”黑川略微露出笑容,“不带这么占人便宜的。”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男士和服。
“我这身衣服,还有绷带,都是你换的?还真是谢谢啊。”
“你道谢道得太早了。”八重眨了下眼睛,“不是我换的。”
对方身上肮脏的衣服和伤口处的血痂几乎结在了一起,这种要将全身扒光的换药方式,自然是由松阳代劳了。
“你应该道谢的人,是这位。”八重回过头,看向此时走进仓库的松阳。
——都说了由她应付就行了,怎么接二连三地都有人进来。
“居然不是可爱的小姑娘替我换的啊,真可惜。”黑川嘴里说着让人松懈戒备的话,望着松阳的眼神却明显并不轻松。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对于危险的判断异于常人地敏锐。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最温和,直觉却告诉他,真正不能惹的人,正是这位笑若三月暖春的教书先生。
如果伤到了他的学生,那绿色温柔的眼眸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可不想知道。
“看来你已经醒了,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松阳温和道。
黑川微微颔首,没有忘记应有的礼数:“不胜感激。”
松阳在八重身边坐下来,侧头朝她笑了一下:“这边的事情就先交给我吧。”
八重于是站起身。
“谢了,”背后忽然传来声音,她回过头,黑川抬起眼帘,“这次是真心的。”
他知道自己攘夷志士的身份会为救他的人带来多大风险。
八重收回视线。“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那些笨蛋小鬼吧。因为他们想要救你,你才会活下来。”
拉开门,她的声音一顿:“这句话也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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