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窸窣,沉重的脚步踏过厚厚的积雪,来到隐蔽于山中的荒废神社。
见到来者,抱刀候在屋檐下的男人走出阴影,发髻散乱,眼神阴郁。
“人抓来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总共四五人左右,无一不是腰间佩刀的浪人装扮。
“你可够磨磨蹭蹭的啊,石塚,幕府那边的混蛋给我们的期限本来就不宽裕,你小子是迷路到哪个花街柳巷去了吗?抓一个小鬼也这么费劲。”其中一人粗声粗气道。
“闭嘴,片冈。”被同伙称为石塚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一松手臂,将扛在肩头吱哇乱叫的小鬼扔到了地上。
“那个村子里的小鬼都奇怪的很,一个比一个警觉。”
“早就说了放开我,混蛋!你乡下的老妈没有教过你基本的礼貌吗?!”那个学生捂着摔青的手臂,不服输地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待看清了周围都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阴影如同小小的山岳笼罩过来,他明显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努力挺直了身板。
“嘴也挺硬。”眼神阴郁的男人露出嘲讽的笑容。
“喂,森本,你确定抓这个小鬼有用吗?”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问道,神色明显焦躁不安,眼神屡屡往周围的树林中瞟,“幕府那边保证过了对吧,只要我们能从小野寺那家伙的口中套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就会放我们一马。”
“你的话太多了。”森本沉下声音,狭长而阴冷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被刀劈出的细缝,“小野寺这人虽然口风紧,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向幕府投诚的家伙,但他这个人也最重恩义。”
森本看向那个神情不安的学生:“那个村子里有人救过他,还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了他,这种恩情,他不会敢忘的。”
没有错过提到“救”这个字时,那个孩子表情中的细微变化,森本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在……在问别人之前,自报家门是最基本的礼仪。”那个学生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明白这一点。”森本漫不经心地切换了身体重心,换右手闲闲搭在腰侧的刀柄上。
“……我的名字是拓哉。”那个学生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你们和黑川先生是什么关系?”
“……黑川?”周围的几个前攘夷志士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嘲弄,“叫黑川的人早就死了。看来,那家伙拿了死去同伴的名字来用啊。”
森本嗤笑一声:“你认识的‘黑川先生’,真正的名字是小野寺。小野寺在攘夷军中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完全不一样。我们现在找他有点事,你若是识相,就乖乖跟我们走一趟。”
拓哉沉默了一下,置于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我拒绝。”
“这不是选择题,小鬼,”森本嘴角边的笑容冷下来,他朝石塚使了个眼色,“带走。”
拓哉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但石塚只是轻轻松松一伸手,就跟铁钳似的钳住了他瘦弱的胳膊。
石塚正要打晕这个不安分的小鬼,破空之声忽然响起,嗖嗖几下,尖锐的疼痛不偏不倚打在他的手腕上。
随着接连的清响,两枚再普通不过的石子落到覆着积雪的参道上,蹦跶几下没了声息。
其他人齐齐转身,只是眨眼间刀便已全部出鞘,映着雪华泛出冰冷的森芒。
立在参道尽头的,是一个小鬼。
更准确点来说,对方是个表情非常嚣张的小鬼。信手抛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石子,面对一群佩刀的成年人,那个小鬼傲慢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分毫,祖母绿的眼睛明亮又锐利。
“抱歉,一不小心就打歪了。”论激怒敌人,高杉若说自己是第二,私塾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他微微扬起下颌,生得好看的唇满含嘲讽地一弯,“下次我会瞄准了打。”
“一个小鬼而已。”石塚几乎要被气笑了。众人本就心神俱疲,情绪躁郁,紧绷的心弦只需一根稻草便可轻易压断,面对高杉毫不保留的挑衅,顿时觉得血气剧烈上涌。
“怎么?面对一个小鬼你们便怕了吗?”高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仿佛除了手中的石子再不需要其他武器。
真实情况是,事发突然,他两手空空,光是不被发现地追到这些人的藏身地已耗尽运气。
剑道练习戴的都是护具,挥的都是竹刀,能够杀人的真刀,他至今还没碰过。
但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一旦这些人出了荻的辖区,要再做点什么就太迟了。
不论内心如何思虑翻涌,高杉表面上还是那副一派镇定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极尽嘲讽地嗤笑一声:“什么保家卫国的攘夷志士,不过是被幕府追得乱窜的野狗罢了。”
仿佛哪里传来理智崩断的声音,空气中忽然杀意暴涨,冰冷到刺目的刀光朝他遽然砍来。
碧瞳一缩,高杉毫不犹豫,放声大喊:
“——银时!!!”
凄艳的血色率先从敌方的阵营中飞溅出来。
高杉在紧要关头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就地一滚,携着簌簌落雪从地上站起来,赶紧看向敌人后方。
石塚捂着鲜血喷溅的右手臂跪到了雪地里,脸颊贴着地面发出忍痛的哀嚎。
一击得手立刻抽身,银时拽着还愣在原地的拓哉,毫不犹豫立刻朝树林中奔去。
没跑出几步,狠极的刀锋贴着他的面门削来,银时不得不放开拓哉的手,“锵”的一声再次抽刀,险险阻止了敌人差点劈开他脑袋的一刀。
“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跑啊!!!”银时咬着牙龈大喊。
身后护着同学,他展不开手脚。
与此同时,高杉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
手无寸铁,他只能不断闪避,好几次都差点被刀刃砍中,要抢夺武器如同天方夜谭。
敌人是有丰富沙场经验的成年人,他们这边却只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手中有刀的,只有银时。
滚烫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恍如怒放的红梅。
懒散的神态一扫而光,进入战斗状态的银时和平时判若两人。在名叫片冈的敌人扬起刀锋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本能般地动了起来,于电光石火之间窜入敌人内围,手腕一翻,刃尖向上,一击穿透片冈柔软的腹部。
拓哉吓傻了,双腿生根一般站在原地。
武器铿锵落地,口角涌出血沫,片冈睁着凸出的眼球,以玉石俱焚的力气往怀中奋力一抓。银时反应极快,踩着他弯曲的膝盖往后翻身一跃,下一瞬间,另一个敌人的刀锋就到了。
森森寒光擦着衣角而过,银时翻身落地。同伴的一刀割开了片冈的脖颈,如果不是他逃得快,他的脑袋也会跟着搬家。
随着一声清脆的嗡鸣,刀刃再次与敌人交锋,银时的眼底仿佛凝着血色,挥刀的动作透着野兽般的凶狠,彻底放开后有股不要命的架势。
“有意思。”森本眯了眯眼睛,神情阴郁,对于片冈的死去没有丝毫动容。
“不过,小鬼的闹剧就到此结束了。”
高杉终于找到机会,趁着近身之际抽出了敌人腰间的协差。
他一把扔掉刀鞘,惊险躲过横切而来的一刀,正要反守为攻——
“后面!!!”
银时的声音如惊雷在耳畔炸开,高杉遽然回身,收缩的瞳孔中映出即将劈下的刀锋。
寂静的神社中,忽然划过乌鸦振翅落于枝头的声音。
落雪扑簌,眼前倏然闯入一道黑影,下一瞬间,森本扬刀欲斩的身影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砰的一声,骨裂的闷响在几丈开外响起,和乌鸦一同出现的,如同狼一般扑过来的生物,将森本按倒在地,几乎嵌入雪中。
喉结微微滚动,压在他喉咙上的不是锋利的獠牙,而是森冷的刀刃,稍一用力就能割开他的血管。
他下意识地仰起脸,想离脖子上的刀锋远一点,眼珠子努力向下滚动:“……你是谁?”
保持着以膝盖压着对方腹部的姿势,八重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眼里毫无温度:“路过的家长。”
男人喘着粗气笑起来,被动作牵动的血珠从脖子上淌下来,落在灰白的雪地里。
“路过?不可能。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想被你自己的刀割开脖子,就让你的人都别动。”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八重微微倾斜刀刃,冰冷的刃面映出冬日寡淡的天空,“我本来不想让这双手沾上不必要的血腥,但现在这都取决于你。”
“我的人?”森本的胸膛震颤起来,他哑声道,“看来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们都只是一群各为自己的——亡命之徒罢了!”
杀意骤起,背后传来呼啸风声,八重松开森本就地一滚,手一撑地翻身而起,倏然扬刀一斩,不早不晚正好截住敌人紧追而来的攻击,一刀削掉了敌人刀刃最脆弱的部分。
“……你会用刀?”背后传来高杉惊疑不定的声音。
八重后退几步,正好挡在他身前。
“哦,我还会骑马呢。”八重看着森本从地上爬起来,攥着断裂的刀刃,像是野兽一般扑过来。她把刀给高杉,上前一步擒住森本的右腕,一腿扫掉他的重心,拧着他的胳膊借势一个转身,将他狠狠摔到地面上,再踩着他的肩膀一拉一扯,废了他握刀的右臂。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放过这个梗!”不远处传来银时大声的吐槽,但声音明显轻松不少。
八重踹开疼得几乎不能动弹的森本,打晕了另一个敌人,带着高杉往银时和拓哉那边跑。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最先倒下的石塚忽然颤巍巍地站起来,右手被银时砍伤,滴滴答答地坠着血珠,左手里握着一把枪。
双目赤红,他将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前一刻还在挥刀和敌人战斗的银时。
八重觉得,自己可能命里和火绳铳——和枪这种东西犯冲。
枪音骤然爆鸣,连山脉都寂静了一瞬。
仿佛能震落古老神社的巨响过后,石塚矫正了一下握枪的姿势,将枪口略微调低,对准了八重。
在最后一刻,她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过来,护着银时一起摔到了雪地里。
温热的液体淌到了脸上,赤色的瞳孔无意识地微微张大,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银时在八重的怀里仰起头。
“……银时?”
见银时不出声,八重的语速快了起来。“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她摸摸他蓬乱的卷发,又在各处确认了一遍,没有摸到断骨头碎骨头的地方。
银时终于艰难地开口:“……血……”
湿热的触感不断从脸颊上淌下,八重伸手一摸,发现被子弹擦到了脑袋的人是自己。
一摸一手血,还很温暖。
失血的眩晕感涌上来,八重眨眨眼睛,不经意间看到了将枪口指着这边的石塚,顿时一个激灵,将银时推了出去。
小心。
吊在嗓子眼的这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去。
枪声骤然消失。
一种她非常熟悉的感觉忽然笼罩了全场。
从敌人的角度来形容,那是一种压倒性的,近乎原始的恐惧。
被黑斑侵蚀的视野中,她似乎看到石塚的身影定住不动了,如同刀刃碎裂,他手中的枪身刹那解体,化作片片废铁坠向雪地。
失血过多,五感开始变弱,视线里黑暗和现实交错,八重努力地眨着眼睛,前一刻还僵立在原地的石塚下一刻已经倒在了地上,左手如同被人隔空打穿,变成了一篷难辨的血雾。
“……八重。”
脸颊上传来极轻极轻的触感,她收回视线,微微侧头,抬起眼帘看到了松阳不带微笑的面容。
松阳拢着她淌血的侧脸,动作极轻地托着她的头,仿佛生怕用力一点她的伤口就会崩裂开来。见她在看他,松阳弯了弯嘴角,似是打算露出一个和平时无异的笑来,眼神却没有动。
他望着从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眼中的颜色又回到了最初的猩红。
“……等等,”八重喘了口气,抬手拉住松阳柔软的衣袖。
松阳垂下眼帘,微微遮去眼底深沉的血色。“别担心,再等一下,我马上就解决一切。”语气仿佛在哄不肯吃药的小孩子。
……不,她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眼睛。”八重小声提醒他。
松阳此时背对着银时三人,不然露馅就糟糕了。
“……我知道了。”松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澈的松绿。
仿佛先前天照院奈落首领的影子不过是一场幻觉,他的语调重新变得柔和而平缓,只有略微压低的声线透出风雨欲来的征兆。
“你就在这里,不要动。”他慢慢松开托着她脑袋的手,看向已经站起来却不敢凑近的敌人。
除了死去的片冈、右手被废的森本、和失去意识的石塚,敌方还有三个人具有行动能力。
大脑空白,源自本能的恐惧震得手中的刀不断颤抖作响,他们还是选择了继续战斗。
松阳转过身,右手第一次放到了刀柄上。他放轻声音:“等我一下,只要一瞬间就好。”
黑暗吞没意识之前,八重最后看见的,是那个背影拔刀出鞘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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