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万籁俱静,釜锅在厨房的灶台上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发出声音。
清晨的光线透过上方的通气孔落下来,细微的尘埃仿佛悬在光束中静止,看起来就像是微微发亮的光芒碎片。
随着一声轻响,通向厨房的纸门滑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着哈欠跨过木地板和榻榻米的界限,梦游般地朝灶台这边靠近。
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来香甜的气息,那个身影一顿,忽然清醒,眼神犀利地往烤架上一扫,发现了金灿灿的烤地瓜。
咽下口水,他想也没想地伸出手。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成功捕捉烤地瓜小偷。”银时抬起头,本应该在养伤的八重笑着看他,神采奕奕哪有伤患的影子,“你也不怕烫着手。”
功亏一篑,银时轻啧一声撇过脸,小声嘀咕:“我不碰就是了,小气鬼。”
说着,他挣了挣手,没成功。
银时:“……喂,还不放手吗。”
“放手的话你就跑了。”八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她微微一顿,“你最近在躲我,为什么?”
病人需要静养这种常识,在私塾里实行的可能性差不多是零。
自她醒来之后,不管是吃饭喝水还是换药,身边都会围着那么几个学生。但最近在她身边晃悠的身影中,独独少了银时的。刚刚醒来大家都来看她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门边,赤色的眼睛沉沉的,一点都没有要凑近的意思。
大概能猜得出他在别扭什么,她一直耐心地等啊等,最后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了。
“……”明显噎了一下,银时的视线飘忽起来,他左看右看,就是不肯和她对上视线。“你想太多了,阿银可是大忙人,光是每天摄取足够的糖分都已经够呛的了,哪来的时间做多余的事情。”
银时有些僵硬地站着,见状,八重微微弯身,拉着银时的手摸向她脑侧原本包着绷带的部位:“你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你看,我的伤口都已经好了……”
话还没说完,银时倏然跟触电一样收回了手。
一瞬收缩的瞳孔恢复常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银时结结巴巴道:“做……做什么啊你!”
八重看着他不说话,银时又加了一句:“伤口是能随便给人碰的吗。”
她的伤口其实不深,老老实实地卧床养了这么些天,拆开绷带后把头发放下来,根本就瞧不出什么。
但因为伤在脑袋上,大夫又苦口婆心叮嘱了那么多遍,为了避免留下什么不必要的后遗症,她才多躺了几日。
叹了口气,八重扶着膝盖蹲下来,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我被银时讨厌了吗?”
“……”
“如果银时不讨厌我的话,就和我坐一会儿吧。”八重眨了眨眼睛。
“地瓜也差不多要烤熟了,正好我们就坐在那边吃吧。”
厨房位于没有铺着地板的土间,一般来说要换鞋。木屐摆在铺设木板的空间下方,八重和银时就那么坐在和厨房相邻的房间的木地板上,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烤地瓜。
寒冷的冬日,烤得焦脆金灿的地瓜温暖又可口,表皮上残留着烤架的热度,揣在手里暖乎乎的。
灶台上,釜锅呼呼地冒着热气。清晨静悄悄的,极偶尔,外面会传来松枝上的雪块坠落四散的声音,除此以外便只剩下冬日特有的宁静。
睡乱的头发胡乱翘着,和服懒懒散散地套在肩膀上,不管是什么样的衣服银时都能穿出松垮的效果,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缺少睡眠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地撕掉地瓜皮,露出金灿灿的内里,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还疼吗。”含含糊糊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稍不留神就会漏掉了。
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银时垂着眼睑,仿佛要将手中的地瓜看出花儿来,声音也是低低的。
“我是说……你的伤口。”
八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赶紧压下笑意。
“如果我说疼的话,”八重清了清嗓子,作出严肃思考的模样,“你会愿意把地瓜分我一半吗?”
“……哈?你那明显是打劫吧?!”
八重笑眯眯地道:“不行吗?”
在她的注视下,银时有些不情不愿地别开脸,半晌,才含含糊糊道:“也不是完全不行啦。”
想了想,他将手中的地瓜掰下一块,极其肉疼的,勉为其难的,递向她。
“喏,”银时还是不肯看她,眼睛望着别处,他嫌弃般的一晃手,催促道:“要拿快点拿。”
八重的眼神柔软下来。
银时举着地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八重的回应。
他终于转过头,却见八重拍拍手上的碎屑,朝他微微张开双手。
“要来吗?”她的表情很郑重,声音也很郑重,“期间限定的抱抱。”
“……期间限定的抱抱是什么鬼啦!”银时撇过脸吐槽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八重看到银时的耳根微微红了。
“再说了,阿银才不是那些幼稚的小鬼……”
他没能把话说完。
八重伸出手,将那个小小的、银发的孩子,搂了过来。
虽然比松阳刚捡他回来的时候好了很多,银时还是很瘦,头发又乱糟糟的,揽着肩膀靠到怀里的时候就像是瘦弱的奶猫,还是会张牙舞爪咪咪叫的那种。
“已经不疼了哦。”八重的声音柔和下来。
“伤口早就不疼了。”
银时安静下来。
好半晌,她才听见他闷闷地道:“真的……不疼了?”
八重没有忍住轻声笑了起来。
“撒谎的人吞千针。”她说道,像是安抚幼崽一样的,摸了摸银时的小脑袋。
……
私塾的庭院里雪华满盈,白茫茫的世界中,只有古朴的苍松透出了点墨绿。松阳站在廊檐下,悠悠哉哉侧头看向走到他身边的八重。
“你们和好了?”
“托期间限定的烤地瓜的福,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八重摊开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原来还有烤地瓜啊。”松阳笑眯眯道,“还有剩吗?”
“有剩也不给你。”八重瞥他一眼,“你关心的重点居然是这个,我觉得我们友谊的小船可能要翻了。”
八重和松阳严肃地对视片刻,噗嗤一声,不知是谁先破功,两人都笑了起来。
林中传来雀鸟离枝时振翅的扑簌轻响,轻快地飞向白色的远方。
“说起来啊,”八重移开视线,看向庭院中覆盖雪霜的樱木,“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怎么了?”
不语片刻,八重转过身。
“要试试吗?”
松阳歪了歪头,神情格外无辜:“试什么?”
八重看了他半晌,仿佛下定决心,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在松阳满是问号的注视下,八重走到他面前,然后微微抬起手——
小心翼翼的,略带试探性的,凑上前给了他一个很轻的拥抱。
笑盈盈的表情忽然消失,松阳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一瞬。
在这之前,她从来都没有试着伸手拥抱过对方。
为什么今天才意识到这件事,八重不知道,但意识到之后,她忽然就想这么做了。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就像是冬天会落雪,春天会花开,落下的树叶会化作大地的养料,来年腐朽的树木又会冒出新的绿芽,朝对方伸出手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只要做出第一步,接下来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世界仿佛变得比前一刻安静了几分,连落雪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八重舒了口气。和面对银时的时候不同,她发现自己还是有几分紧张的。
……这样就行了?
她正要后退一步,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忽然围拢过来。
松阳伸出手,无声而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极轻,似是只要呼吸稍重一点,她就会抽手从他怀中离开,如同对待脆弱而短暂存在的珍宝般克制着力道。
冬日寒冷,窗棱似是都覆着洁白的冰霜,对方的怀抱却很温暖。
内心忽然非常平静,像是涟漪逐渐平息的湖泊,又似是映着水面毫无阴霾的天空,八重微微放松肩膀,将脸贴到松阳怀中。
对方的胸膛中传来沉稳的心跳声,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安心的声音。
八重微微垂下眼帘。
那是伴了她五百年的,在这期间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她的声音。
她很高兴。
八重意识到了这一点。
抱着这个人的时候,被这个人抱着的时候,她打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喜悦。
两个人相拥原来是如此令人高兴的事情。
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被另一个人的存在所包裹,她心底深处的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深到透不出声音的地方,那个疼痛而接近永恒的寂寞的缺口,忽然就变得没有那么硌人了。
不会被任何东西填满,也无法填满,但至少此刻边缘棱角不再尖锐。
“这也是期间限定吗?”
温和的嗓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就算看不到松阳的表情,八重也知道那双松绿的眼眸中含着怎样的笑意。
“……我说,你这种问题很让人难办啊。”八重叹了口气。
她仰起脸,摆出严肃的表情:“怎么能问女方这种问题呢?这就跟‘我可以牵你手吗’一样,不会得到肯定的回复的。假如换一个立场,这次换我问你,‘你希望这是期间限定……’”
“不希望。”
松阳笑眯眯道。拢着她后腰的手微微收紧,他将八重往自己怀中带近了点,好听的嗓音微微一低:
“期间限定的话可不行。”
“……”
靠在对方怀里,八重无言半晌,似是没回过神来。
“所以,你的答案呢?”松阳笑着问她,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得有些孩子气。
松阳微微低头,近到差不多和她抵着额头,呼吸温温热热地落到她的眼睫上。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也是期间限定吗?”
这是在飙操作吗?这是在飙她不知道的操作吗??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松阳。
他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如月牙微微弯起,神色中透着一股极安静的温柔。被对方注视时,连时光也会柔软下来,根本就没办法说出违心话。
撇过脸,八重将脸埋到松阳的肩膀上,半晌,还是没忍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是。”
是她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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