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石子在墙上留下浅白的痕迹。
夜色幽凉,单间的牢狱高高地开了一个小窗,薄薄的月光像雾一样透进来,朦胧地勾勒出地上的石砖。
短暂的停顿过后,似是找到了手感,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一笔接一划,写得异常认真耐心。
在牢门外停下脚步,胧望向阴冷潮湿的墙壁,那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部都是用石头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一开始对方会用笔在墙上写,后来笔墨都被收走了,他就改用石头刻。
没有纸笔也好,没有学生也好,若是小小的狱卒今天没来,那就提前把明天上课的内容写好。
仿佛忘记不了老师的身份,亦或是不能忘记这个身份,那个人说着要和自己抗争,每日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在和这块墙壁过不去。
“骸不会再来了。”胧漠然地收回视线,“你写下的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嘎吱嘎吱在墙上书写的声音一顿,松阳镇定自若地放下那块可怜的石头:“你不是来没收我作案工具的?”
牢门外没有回应。
“没有纸笔真的很麻烦呢。”
望着冰冷的石壁,松阳自顾自地将话题接了下去。
“不是有断头餐之说吗?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喝到味增汤了,作为即将上刑场的罪人,我现在还是比较想要可以书写的笔。”
作为刑期将近的死刑犯,松阳的语气相当轻快,对于这种单机的情况似是习以为常。
“我保证就用最后一次,不知……”
他回过头,笑意温和的表情微微一凝。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胧确实看到松阳眼神变了。
笑意消失,绿色的眼瞳微微睁大,对方的神情中划过他难以理解的情绪,快到一触即离,等他回过神来,涟漪已经消失,波动无处可寻,仿佛一切不过是场错觉。
“怎么了?”松阳微笑着问他,脸上还是那无懈可击的温柔表情。
他深爱的,深爱到几乎痛苦发狂的温柔表情。
胧面无表情地立在牢门外。
波动是存在的,只是涟漪在深处,他看不到而已。
……无妨。
如今的局面,木早已成舟,不论松阳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他都不可能逃得掉的。
这个人不会逃离死亡的命运。
不会逃离死亡之后回到他身边的命运。
他开口:
“你的时间快到了。”
再耐心点。再稍微等一等。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絮絮低语,隐秘地将他心底最阴暗卑微的喜悦都抽丝剥茧地牵出来。
在松阳看不见的地方捏紧拳头,胧继续道:“到时候上天会派遣使者监刑。”
两人都知道他口中的「上天」指代什么。
“天道众?”松阳眨了一下眼睛。胧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松阳的视线似乎微微往他肩后飘了一下,又很快移了回来。
“定定公怎么了吗?”
身为天照院奈落的前代首领,松阳对有关天道众和幕府的事情敏锐非常。
“像我这样的罪人,居然请得动天道众的大人出场监刑。”他笑吟吟道,“这可真是令人惊讶。”
定定公忽然身体抱恙,如今还意识不清地在城里躺着。
作为幕府最高掌权者的将军倒下了,在情势混乱的时期没了傀儡,天道众只好暂时亲自上阵把持局面——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透露出去。
事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眼前的局势。
已经晚了。
不论想要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胧看向牢内,松阳还是坐在那里——他当然坐在那里——雾一般的月光漫下来,阴暗的地牢里什么都是冷色调,但这个人不同,从被投入牢狱的那一刻起,到如今马上奔赴刑场,松阳一直都是那副温和沉静的模样,像垂颈的羔羊,绿色的眼眸温柔得令旁观者痛苦。
……但他不是旁观者,而是将羔羊牵到屠宰场的刽子手。
就算要反悔,现在也已经晚了。
太晚了。
胧在心里喃喃道。
“与你无关。”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牢中之人。
离开前,他只留下这一句。
脚步声远去,牢内安静下来,无声的月光弥漫开来,像寒冷的雾泽。
松阳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笑起来,绿色的眼眸仿佛落入波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
“你果然回来了。”
如果不是没有实体,八重现在简直想揪住这个人的脸。
“你还敢笑。”她觉得手痒,“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好意思笑??”
“什么天照院奈落第十二代目,现在脑袋都要丢了,我看你就是个假的。”
八重在牢房里走起圈来,松阳就坐在那里,微笑着看她走来走去。
“你还笑,笑什么笑,严肃点!”
松阳敛起笑容,表情变得稍微沉重了一点,但嘴角还是微微弯着。
八重:“……”
她走到松阳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
“就真的那么好笑吗?”
微仰着脸,松阳安静地和她对视片刻,绿色的眼眸轻轻地柔软下来。
“嗯,因为你回来了。”
一怔,八重回过神,微微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更担心银时那边的情况,多花了点时间,抱歉。”
“我知道。”松阳微微颔首,“比起自己,我也更担心大家。你是明白这点的,不是吗?就算你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我的请求估计也是一样的。”
——请保护松下村塾的学生。
沉默片刻,八重忽然开口:“如果真的想保护你的学生,你就得把自己救出去。”
微微一顿,她低下声音:
“到底怎么了?”
以松阳的实力,以天照院奈落十二代目的实力,他曾经说过的“如果将刀指向我的学生,就算是国家也颠覆给你看。”这句话并非玩笑。现在这个牢笼,他完全能走出去——直接走出去。
不必等到私塾的学生武装起义,不必等到那么多人命丧战场,他应该能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早在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就回到学生身边。
但如果不是来自外界的压力,而是内部的问题……
八重看着松阳,半晌,声音极轻地开口:
“你的时间要到了吗?”
“八重,”松阳唤她,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眼里的决绝却似永不弯折的刃。“如果……”
“你等一下。”八重打断他。
“可以,我答应你的请求。”她维持着镇定如常的表情,声音也没有颤抖。一下都没有。
“但在那之前,”如果有实体,此刻她的心脏一定在如雷鼓动,“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没有心跳呼吸真好啊,只要她眼神不动,声音保持平稳,就不会露陷。
“说‘好。’”
她要得到他的允许。
“松阳,你说一声‘好’,我就答应你接下来的任何事。”
她知道他会照做,因为他信她,因为他想让她答应她难以接受的事,因为他猜不到她想要做什么。
就在几分钟之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没疯。相反,她简直冷静得不得了。她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果然,安静片刻后,松阳柔和地看着她,说了声:
——“好。”
世界的切换如此突兀,地面仿佛遽然从脚下抽离,八重猛地往前一个踉跄。
她撑住了地面。
不是冰冷龟裂的石砖,而是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大地。
应该被称作天空的东西模糊而晦涩,像干涸的墨迹,也像凝结的斑斑血块,单调压抑的色调,和这世界的所有东西一样。
真奇怪。天空是暗的,她却能看见这片荒原,也看得见自己撑在地上的手。
八重站起身。
她没站起来。
更准确地说,她被人捞了起来。
捞起来就跑。
“……等……不是……”
“你不该来。”
那冰冷低沉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此时染上了几分陌生的急促,似是在负伤微微喘息。
漆黑的乌鸦面具遮住了和松阳一模一样的脸,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八重愣怔片刻,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个意识世界里,除了松阳,所有人的名字都是虚。
时隔几百年没见,此刻浑身浴血仿佛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的人,是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首领。
……恶战?
八重的大脑微微空白了一下。
暗红的血迹渗透了黑色的衣袍,她努力试图掰开卡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但两个人的力量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她像猫一样瞎挠片刻,终于罢手。
猩红的眼眸微微下移,落在她身上。
“你得出去。”
贯穿身体的刀伤深可见骨,「虚」却好像没有痛觉,除了呼吸不太平稳以外,那副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冰冷神情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打算把我扔出去吗?你这是在助跑?虽然以前吐槽过你很多次,我道歉还不行吗。”
内心涌上强烈的不安,在八重的印象中,虚是不会逃的。
但他现在确实在这么做。
初代目阴冷暴戾只喜杀戮、二代目寡言少语、三代目是个避世的苦行者,至于六代目……六代目喜欢佛理,也只喜欢佛理。
没有杀人的任务时,他就天天翻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卷,一动不动可以坐上一整天,她各种努力地在他面前找存在感,他不理她,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个人编完一整段对话。
他装作没在听——他总是装作没在听——但她知道他有的。
几百年的事情,此刻好像都是昨日发生的一样。
八重看到那猩红的瞳孔忽然一缩,令人脊椎发麻的杀意忽然闪现,「虚」倏然停下脚步。
没有拔刀反击。
刹那的寂静过后,大片的血色喷涌而出,有人一刀劈开了「虚」的背脊,从后颈到腰椎,全部斩裂。
被对方弯身扣在怀里,脑袋压在对方胸口,八重什么都没看到,耳膜隆隆作响,明明死寂,却像是有声音。
——“不会很快化为尘土的虚大人,请问我能在你的房间里插上一枝花吗。”
——“……随你。”
对方的血滴到了她脸上。
温热的。
八重抬起脸,扣在「虚」脸上的乌鸦面具掉了下来,露出熟悉的眉眼。
血沫不断溢出,浅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对方微微垂眼,濒临死亡时,猩红的眼眸依然淡凉,声音也冷漠无波:
“你不该来。”
快走。
失去气息的身躯倒过来,八重慌忙伸手扶住。
“……虚?”她小声唤他。
没有回应。
不会有回应了。
她抱着「虚」的脖子,托着他沉重的头颅,裂开的后颈全是血,染红了柔软的浅色长发,从她拢紧的指缝间渗出来,沿着小臂从胳膊肘滴落。
嘀嗒。
同样颜色的血珠沿着垂下的刀锋落到地上。
“哦?这可真是有趣的场景。”
身穿黑色和服的男人眯起血色的眼眸,微扯嘴角露出毫无温度的笑容。
“你难道在为了这个「我」而感到悲伤吗,八重。”
意识死亡之后,世界开始抹去这个人格的存在。从指间开始,对方的身躯一点点化为黑沙,被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的血迹都没了踪迹,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那个曾经伴了她几十年的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八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半晌,才低低开口:
“……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看向这个意识世界的主人:
“你要做什么?”
“你这是在生气吗?”虚看着她,好像她的反应很值得玩味似的。
“我不过是给予了另一个「我」他一直渴求的终结。倒是你……”他微微扬起刀尖,轻轻抵在她的下巴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八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你猜猜看?”
“……无妨。”虚移开刀尖,表情重新变得漠然。“你要看着,那便看着吧。”
他往前走去,刀锋斜斜垂在身侧,上面的血迹已经不见了。
“所有「我」的终结。”
八重猛地爬起来,还未追上去,膝盖忽然一软,仿佛被无形的重压按倒在地。
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主宰,虚的意志便是束缚一切的重力。
手指深深抓入地面,她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荒芜的大地染上鲜血又失去颜色。
其中一个「虚」倒在了离她比较近的地方,冰冷的红瞳渐渐黯淡下去时依然对着她的方向,八重努力伸出手去,但指尖还未抓到对方的衣角,那个身影也散了。
都散了。
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拥有相同面孔的人,连尸体都没有长久留下地消失了。
不在了,都不在了。
这五百年间陪伴过她的人,都不在了。
只剩下最后一人。
虚提着刀走上去。
双手被缚跪坐在地,松阳望着墨色扭曲的苍穹,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听到背后响起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绿色的眼眸一片沉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只是注视着即将斩下自己首级的虚。
……不行。
八重颤抖起来。
她依然发不出声音,整个世界都压在她的脊背上,她动弹不得,只能听着心底那个声音不断哀泣。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们跑吧,一起去实现你的梦想。”
大脑一片空白,无数的记忆在眼前纷繁碎裂。
像雪片。
月光下的海面、庭院里的樱花、开满夏花的河流、如火燃烧的枫林、淹没山脉的厚雪。
所有的回忆里,都有着同一个身影,同一个温柔的声音。
接着便是墨一般的夜色,以及那个温暖的怀抱。
——“松阳?”
——“我在。”
——“谢谢。”
——“谢谢你成为松阳。”
虚扬起刀。
“永别了,另一个「我」。”
大脑嗡的一声。
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从哪里传来禁锢碎裂的声音,下个瞬间,八重霍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用跑这个词形容好像不太对,但到底是怎么抵达的,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世界好像在那一刹那模糊起来,又异常清晰如同水洗。
削铁如泥的刀光遽然斩来,她想都没想,猛地扑到松阳身前。
晦暗的天空,荒芜的大地。
有够糟糕的景色。
视野一瞬放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猩红的瞳孔骤然一缩,耳边响起两个人——不,是同一个声音:
“……——!!!!!”
喊了什么?
没听清。
无法收回的刀锋割断她脖子的前一瞬,她听见自己的大脑作出冷静的判断:
……会死。
咔擦一声,如同镜面碎裂的声音,世界骤然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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