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气泡一样的物体浮上来,啵的一声,绿色的液体泛起涟漪。
八重靠在实验台边上,几个身着防护服的研究人员抱着文件走过,巨大的灯光白得刺眼,诺大的实验室纤尘不染,干净到近乎无情。
实验室和走廊隔着巨大而透明的玻璃墙,八重在实验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跳下来,越过需要权限认证的门扉,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这里是S-57区,是天道众对阿尔塔纳进行秘密研究的实验场所。
在这里工作的研究人员全部签署了保密协议,她曾不止一次听到不同的研究员发出同样的哀嚎——“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协议,我这篇论文绝对能发到星际顶尖的期刊上。”
论文什么的她不太懂,但对于这里来自各个星系的研究人员来说,那似乎是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自从虚贡献出了第一个血液样本,这个实验场就沸腾了。
就像水温达到一百摄氏度——不,比这蔚为壮观多了——看到仪器显示的血样报告,那些研究人员本和毛囊一样死气沉沉的眼神瞬间焕发出热烈生机,如果不是厚重的防护服不允许,几乎要热泪盈眶地相拥在一起。
喜极而泣。
——这是生物的奇迹。
首要的研究人员一边晃头一边这么喃喃道,八重当时凑近了点,又听到了诸如“进化”、“飞跃”、“宇宙”等等的词汇。
越过长长的走廊,八重来到整个实验区权限最高的研究室。
身着防护服的研究人员站在玻璃壁外,整齐地低头看着仪器。
在背地里欢欣鼓舞上蹿下跳,只要一旦靠近虚的所在,这些研究人员就全部变得安静如鸡。
第一次抽取血样时,那个研究人员的手抖了半天,确定虚不会突然暴起一把扭断他的脖子,才哆哆嗦嗦地完成了抽血。
八重:“……你的表情太凶了。”
同样一张脸,当虚露出和松阳一样的微笑时,效果却截然不同,只会加深那种令人瘆得慌的寒冷感。
就像贴上去的一样。
牵动脸上肌肉而露出的表情,简直就像死神露出的微笑。
吓跑第一个研究人员之后,不管是抽血样还是采集骨髓液,都变成了由仪器代劳,虚只要躺进去便可。
八重穿过玻璃壁。
显示屏上的各项指数平稳起伏,虚阖着双目,浅色的长发散落在冰冷的金属上,肤色淡白的脖子上插着抽血的长管,深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沿着管道流到采集处——显示屏上的血压指数几乎没有变化。
快到不可思议的造血速度。
虚看起来像在沉睡——八重知道他是醒着的。
“遗憾的消息:你这辈子可能和失血过多这个死因无缘了。”
没有回应。
这个选择性无视她的习惯,保持了五百年真是好棒棒喔。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说了。”
八重低头看他。
进入仪器前,长发的男人脱下漆黑的奈落装束,露出白到有些缺乏血色的皮肤,一动不动躺着的模样像逼真的生物标本,肌理骨骼完美到让人不忍触碰。
虚没有表情地躺着。
八重也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作为生物的奇迹,你就不能让他们给你留条裤子?”
她有几次都差点长针眼。
显示屏上亮起绿灯,虚睁开眼睛时,脑电图的α波变动了一下。
八重非常自觉地转过身。
他抬起手,一把拔下插在脖子上的抽血管,细细密密的血洞很快愈合如初。
披上鸦黑的和服,虚走出研究室,站在玻璃壁外的研究人员都抱着资料往后退了一点。
“活体实验进行到哪一步了?”
猩红的眼眸落在其中一个研究人员的身上,那个人呆呆地立了半晌,被同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慌忙回神。
“马……马上就可以进行人体实验了。”
说完,那个研究人员紧着声音又补充了一句:“大人。”
虚和天道众定了互惠互利的协议。
以自身的血液为饵,他从天道众手中获取了地位,以及借此深入天道众组织内部的机会。
“哦?”虚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寒冷的红眸看向这边。
握着自己右手的力道微微一紧,八重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什么时间?”
那个研究人员微微犹豫了一下,在最后一刻明显改口:
“……后天。后天就可以开始进行人体实验了。”
交易,顾名思义,指双方以同等价值的事物进行交换。
攘夷战争已经结束了,败北的是攘夷志士。
在清洗倒幕势力的大屠杀中,松阳的弟子不会丧命于奈落之手,在真正的终焉到来之前,他亦不会对松阳的弟子下杀手——和虚讨价还价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
作为交换,他需要成功且毫无瑕疵的实验体,诱使天道众放下戒心。
与此同时,有了真实的身体,就相当于她的存在有了分明的物理界限。
附身之后,她不能离开躯壳,也不能自杀,只能老老实实等着终焉到来。
她不能妨碍虚的计划,也不能向他人透露任何有关虚的情报。
虚毁灭世界的时候,她只能在观赏席上待着。
虽然是口头约定,对于她来说,约定一旦立下,便会形成犹如实质的束缚,言灵比任何事物都能更加有效地限制她的行动。
这是不平等的交易。
后天很快到来,炽白的灯光从上方打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类面色苍白,口鼻各处插着连接生命支持系统的管子。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留着再常见不过的黑色长发。八重回忆了一下她几天前看过的资料,如果没记错的话,名字好像是……加藤杏子?
加藤杏子于一个月前被判定为脑死亡,意识完全消失,身体的机能全靠医疗设备吊着。
作为承载意识的容器,这个躯壳已经空了。
研究人员举起细长的针管,里面装着的血液呈深沉的暗红色。
注射最低限度的血液——这是虚的指示。
八重打量着那个再也不会作为自己醒来的女性。
羸弱纤瘦,肤色苍白,闭着双眼的模样像在无声地祈祷。
加藤杏子。
不是实验体九十九号,而是加藤杏子。
因为巨额的医疗费,家人放弃她之后签下了器官捐献书。
“开始注射。”
八重闭上眼睛,往前一倾。
……很沉。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拥有身体,特别沉。
接着,一股微弱的暖意沿着四肢百骸流散开来,一开始是细小的泉眼,接下来汇成流淌的溪流。
身体里那种异常沉重的感觉慢慢消失了,快要停滞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像焦枯的树木重新焕发出绿色的生机,快要断掉的线头被人强行接起,这个快要干涸的身体里重新涌入了新的生命力。
睁开眼睛,看到冰冷的猩红瞳孔时,八重愣了一下。
意识仿佛从深水中捞出,清醒起来后,她意识到围满人的手术室安静到落针可闻。
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贴墙站得远远的。
见到她睁开眼睛,那些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瞥到站在手术台前的虚,又齐齐闭上了嘴巴。
八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你不是前天才抽过血吗?”
陌生的声音沙哑虚弱,但对于前不久还是脑死亡状态的人来说,能开口说话已是奇迹。
红瞳一眯,虚直起身,没有回答她的话。
“看来,实验成功了。”
腰间佩着刀,一袭黑色和服的男人站在一尘不染的研究室里,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显得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拔掉针头拔掉一切碍事的器械仪器。
“……等……!”贴墙站的研究人员颤巍巍地伸出手。
拔掉最后一个针头,就像顺走研究室里的一个试管那么理所当然,虚将她从手术台上抱了起来。
“等……等一下!你要带着实验体九十九号去哪里?!”
八重也很懵。
忽然离开手术台,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无意识地伸手搂住虚的脖子。
待虚闲庭信步地闯过重重门禁,来到通往外界的最后一道门扉前,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等等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太一样。
她不是要扮演模范实验体吗?她都想好了一堆骚操作,保证上来就能测个一百三十五,不,一百五十五的智商。但实验体现在都要跑了,还怎么个模范法?
越过虚的肩膀,八重努力回头一看——
不止是警备人员,整个实验区的研究人员都跑过来了,之前还井然有序的实验区一片混乱,如遭敌袭。
“……你就打算这么走出去?”八重试着开口。
红外线瞳孔扫描仪识别出虚的身份,随着气流泄出的轻响,由特殊合金制成的大门向两侧打开,她看到了候在门外的奈落。
“如果你想留下来被解剖,我可以现在就放你下来。”
虚好整以暇地抬起眼帘,似乎没看到拔出武器的警备队,也没有听到实验区内尖锐回荡的警报。
话音未落,为首的研究人员几乎是嚎叫出声:
“等一下,数据!至少请让我们记录一下数据!”
虚转过身,追过来的研究人员一个紧急刹车,在相当的距离外停了下来。
“只要有我提供的血液,这样劣质的实验体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数据也随便你记录。”
“还是说,”虚微扯嘴角,像是在笑,毫无笑意的眼底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你们打算因区区一个实验体,舍本逐末与我为敌?”
身穿黑色和服的男人立在门扉前,外界仍是寒冷的时节,冷得刺骨的风削进来,像锋利的雪片。
周围的警备队齐刷刷地举起枪,瞄准镜中对上那毫无情感波动的猩红瞳孔,忽然打了个寒颤,犹豫了。
“你……您没有权限。”
为首的研究人员闭了闭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虚勾起嘴角,笑容极冷。
“我没有权限?”
“不,我是说,”那个研究人员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坚定地看向八重,
这个身体的营养状况似乎相当堪忧,单薄的和服几乎能勾出背脊的蝴蝶骨,像瘦弱的雏鸟一样被虚单手抱着。外面寒风呼啸,八重决定她再也不嫌弃虚一身黑的和服了,被冻得蜷起脚趾,她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实验体九十九号没有离开的权限。您也没有带她离开的权限。”
……留下来的话,可能会被解剖。但没了这个身体,她反而能自由行动。
她和虚的约定,没包括她不能被别人杀死这一条。他杀是合理的。
如果跟虚走了,她就真的跑不掉了。
况且,外面是真他娘的冷。
想到这一点,八重又从虚的怀里探出头来。
……留下?
她正沉思,虚望着那个研究人员,慢慢眯起猩红的眼眸:“实验体九十九号?”
对方做出仿佛要将恐惧吞咽下去的动作,僵着表情开口:“是的,就是实验体九十九号。”
“是吗。”虚漠然道。
他转过身,抱着她穿过门扉。
“现在不是了。”
——没人追上来。
回天照院奈落的路上,八重甚至都没心思考虑自己接下来的处境。
深山里积雪未化,空气冷得似是要结冰,她呼出一口气,气息全部结成了厚重的白雾。虽然披上了黑色的羽织,但夹棉的羽织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根本不够。从天照院奈落的飞船上下来后这短短的一段路,她冷得几乎想跑回恒温的实验室里。
“你死不了。”
仿佛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虚冷眼扫来——他又把黑漆漆的乌鸦面具扣上了。
“就算冷到五指开始脱落,你也不会死的。”
八重:“……哦,你还真会安慰人。”
枝头传来一声嘶哑的怪叫,一只羽毛蓬松的乌鸦扑扇着翅膀,落到了距离她最近的雪枝上。
她离开了十几年。
这只认识她的乌鸦已经很老了,羽毛不再油光水滑,鸟喙也被磨得不再尖锐。
离开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它估计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八重有些怔,她仰起头,看着那只老乌鸦追着虚的身影,展开翅膀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
“嘎——”
沙哑又难听的叫声。
她一时都忘记了刺骨的寒冷。
天色暗下来,深山里的万物蒙上了黯淡的雾蓝色。
那只乌鸦展开翅膀,飞飞停停,最后落到南大门翘起的屋檐上。
室町时期建立的南大门很旧了,深沉发黑的厚重木材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如果不是守在侧门旁的人影,看起来几乎要和山里的树木融为一体。
天照院奈落在五百年间扩建过三次,最古老的建筑物都建在山壁上,后期的建筑集中在山脚附近,南大门迎接首领归来时才会开启。
十几年前,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还在任的期间,那个灰发的孩子就会等在这里。小小的身影立在巨大殿门的阴影下,像路过时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虫蚁。
但每次,都等在这里。
虚抱着她走上台阶,八重回过神,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
如同石雕一般侯在侧门旁,那些奈落放下禅杖,单膝跪下。
不再是孩童的男人低下头颅,一如十几年前一样,卑微地似是要亲吻虚脚前的地面。
“您回来了。”胧哑声道。
他等的那个人没有回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