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黑色的鞘身,银白的直刃,和天照院奈落人手一把的刀没有任何不同。
冰凉的刀刃抵上喉咙时,八重正在吃点心。
她眨了眨眼睛,够向茶桌的手在半空定格,指尖差点就能触上胖乎乎的红豆大福。
“别动。”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平板又僵硬,“不想脑袋掉下来的话,就别出声。”
窗外安静非常,没有落雪的声音。
不分昼夜监视她行动的奈落,好像在这个短暂的罅隙里消失了,探不到任何声息。
放缓呼吸,八重沉默片刻:
“如果这是绑架的话……我可以帮忙。”
突然就有点小激动。
轻咳一声,八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茶桌边。
“由我带路,从这里出去会轻松很多。我们,合作一下?”
“……我说了,别动。”
这个身体的皮肤很薄,那人握紧刀刃稍一用力,鲜红的血丝就从颈间渗了出来。
细细的血丝落到衣襟上,八重顺着那人的力道,无奈地仰起头。
“不是我说,就算创造了空隙,想从天照院奈落的老窝里逃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时间紧迫,其他奈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察觉到书院这边的异常。
对方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搁在她喉咙上的刀刃一收。
……别,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
想到绑架的正常流程,八重赶紧转头:“我很配合的,让我保持清醒于你们绝对……”
最后的“更有益”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只觉颈侧一痛,下一瞬视野就黑了下去。
……
结果还是要来这一套啊。
……
黑暗中有风吹到脸上。
冰冷刺骨,裹挟着雪沫和冰渣,那风呼啸不停,仿佛要将人的脸活活刮去一层。
略艰难地睁开眼睛,八重发现自己在落雪的林间快速移动。
周围的景物模糊成一团,世界颠倒,映入视野的是不断倒退的雪地,她反应片刻,意识到这份眩晕恶心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像米袋一样,她正被人扛在肩上。
硌在她腹下的肩膀特别僵硬,肌肉像石块一样结着,那个人一副奈落打扮,黑色的僧衣在疾行的风中猎猎翻飞,斗笠压低看不清面貌,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陌生的后脑勺。
喉咙间的划口已经愈合,八重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特别标准地绑在身后。
“目标醒了。”旁边传来冰冷的声音,是之前拿刀划伤她喉咙的人。
被人扛在肩上,八重有些不便地扭过头,和声音的来源对上视线。
同样的奈落装扮,沉如死水的表情她见过不少次。
眼睛微微睁大,八重有些惊讶:“戊己?”
她给代替甲乙丙丁的两名奈落取了名字。
延续传统,年纪大一点的叫戊己,年纪小一点的叫庚辛。
……不。
视线短暂交接的刹那,某种奇怪的直觉否定了她先前的判断。
不是戊己。
但和她此时翻江倒海的胃部比较起来,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放我下来。”八重冷静开口,“不然你会后悔的。”
天色有些暗了,杉木云立的森林无尽延伸。这队人训练有素,明显有备而来,在地形错综复杂的山脉中朝着明确的方向疾行。
没有回应,扛着她的仁兄像聋了一样,只顾继续前行。
八重沉默片刻:“我要吐了。”
正要散开的队伍忽然一顿,好几个人齐齐停下脚步。
“……来了。”和戊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低声警告。
八重:“……”
不不不,真的要来了。再不放她下来的话,打满马赛克的东西就真的要来了啊啊啊啊。
簌簌的声音像振翅而来的群蜂,八重感到扛着她的人忽然加速,其他人留在原地拔刀出鞘,有个声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见鬼,这么快。”
八重努力撑起上半身,还没仰起脸,哨子一般的呼啸声破空而来。
噗嗤一声,扛着她疾奔的身影骤然前扑,她被带着一起摔出去,顺势落在雪地上往外滚了好几圈堪堪止住势头。
奈落的追击部队到了。
两方人马在天色渐晚的林中厮杀起来,白色的雪地很快染上暗红的血色。
压下眩晕的不适感,八重撑着身体坐起来,那个奈落打扮的身影脸朝下匍匐在雪地里,后背被禅杖穿过,看起来就像被人钉在了那里一样。
她撩起那人的袖子,在手臂上看到了奈落的刺青。
咦?
微微皱起眉头,八重将那人盖在斗笠阴影下的头颅转过来。
像树梢开叉的枝桠,又像某种海藻生长的触须,青色的经络从颈间爬上来,在那名奈落的脸皮下微微鼓起。
宿主的心脏停跳之后,那青色的筋脉也仍在活跃而贪婪地蔓长。
……被寄生了吗?
八重站起身,戊己——不对,是寄生在戊己身上的某种生物——哎呀好麻烦现在还是叫他戊己好了。
“再往前一步,我就割开她的脖子。”冰冷锋利的质感再次抵上脖子。
胧抬起手,他身后的奈落后退一步,像黑压压的阴影整齐地静止在他身后。
天照院奈落的追击部队极有效率,只是她开小差的片刻,之前的那队人已经被解决了个干净,只剩下她身后的戊己。
作为被绑架的人质,八重一时忙于看热闹,都差点忘了角色扮演。
她小声地询问身后的戊己:“我现在装害怕还来得及吗?”
“……”
没有得到回应。
双方人马都面无表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之前,胧开口了。
“你想要什么?”
“全部给我消失。”戊己冷声道,“只要我发现你们跟上来了,立刻就会砍下这家伙的脑袋。”
说着,他一压刀锋,八重之前愈合的伤口里就渗出了鲜红的血珠。
“……我知道了。”胧表情平静,动作也非常平静地收起杖刀。
他身后的奈落纷纷效仿,一时间林间只听得见刀刃窸窣回鞘的声响。
智障才信奈落说不动手就不会动手。
但能跑自然还是要多跑一下试试的。
“……说真的,你们绑架我就不能再努力一点吗?”
森林周围的景色不断倒退,冰冷的风在耳边呼啸,八重闭了闭眼。
损失了一个小队,对方的心情显然相当糟糕。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爬着青色筋脉的脸庞可怖而狰狞。
“不被倾巢而出的乌鸦食得尸骨无存就不错了,人质小姐。”
“哎呀,你不装了?”八重睁开眼睛。
虽然只是一点点,和之前那种冰冷僵硬的感觉不同,这个人真正的性格开始冒出来了。
“你是什么外星的寄生种吗?”
天照院奈落收集情报的能力一向是顶尖的。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风中传来血的气息,八重注意到对方的后腰处晕开了一大团血迹,对方却像没有痛觉似的,在林间穿行的速度没有慢下来分毫。
“罢了,”她收回视线,“你和负责接应的后续部队联系上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你最好现在确认一下。”
“……哦?”
“天照院奈落有天照院奈落的套路。例如先放跑猎物,在猎物放松警惕时逐渐缩小包围圈,最后将其逼上绝境再忽然收网。”
眼睛一眯,戊己道:“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通讯设备忽然噪响起来,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
脸色微微一变,戊己掏出通讯器,屏幕上映出奈落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闪而过,画面骤暗,随即便是破碎的黑白。
八重:“……好了,你现在有理由相信我了。”
背后应景地传来禅杖振响的嗡鸣,不用回头去看,她也知道奈落的分队追上来了。
天色彻底暗了,夜晚的林间暗影重重,黑暗似海水弥漫。
切断一切后路,就像围猎一样,奈落的鸦群将无处可逃的猎物向山上逼去。
山顶有天照院奈落多年前弃置的神社,神龛里曾供奉着天照大御神的神体。
燃烧的火把映红了神社前杂草丛生的地面,赤红的光恍若深海中的浮游生物,在黑漆漆的森林里摇曳闪烁。
率先追上来的奈落被戊己杀掉了,那些人的尸体堆叠在台阶上,他很快便失去了优势,在奈落的重重包围下只能不断退后,最后被逼到神龛面前。
八重叹了口气:“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想从乌鸦的老巢里逃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对方扬起刀尖的刹那,周围的奈落齐齐扑了过来。
刀刃映出火光,火光照红了刀面,那锋利雪亮的光芒划过夜色,八重表情不变地往灰尘覆盖的木地板上一踩,也不知道她踩到了哪里,黑暗骤然打开豁口——
咯嚓。
一声厚重的闷响,地板上打开的暗门重新合拢,奈落众扑了个空。
……
黑暗的隧道里亮起微弱的光芒,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岩壁上回响。
八重提着古旧的油灯,跟在她身后的人一言不发,青筋爬到太阳穴,眼球泛着不正常的浊色,注视人的时候好像隔了一层厚膜。
“你能寄生在一个身体上的时间是有限的吗?”
八重决定找点话聊。
浑浊的眼球瞥了她一眼,对方嗤笑一声,回答得意外认真:
“没有哪个生物能永久地存在下去。”
“也是。”八重点点头,道:“这个暗道最后一次使用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年久失修,让你见笑了。”
天照院奈落这样的暗杀组织,经历过好几次政权更迭,听命于掌权者,却有自己独立的体系。
卸磨杀驴的做法在政治斗争里并不少见,借天照院奈落巩固势力,之后又忌惮这份力量想要将其除去的人不在少数。
天照院奈落各处都有暗道,有用来弄死敌人的,也有用来帮助自己人逃生的,还有一些是生是死全靠认路技能和当时的运气。
八重将油灯拎高了点,两条分叉的山道各自通向不同的地方,烛光照耀不到的尽头是空洞幽深的黑暗,仔细听的话仿佛还有隆隆的回响。
“你想走左边还是右边?”
“这句话不该问你吗?”戊己撕下腹部的血痂,“你似乎对这个乌鸦的老巢特别熟悉。”
八重满不在乎地收回手臂:“那就走右边吧,死了的话算我们倒霉。”
戊己冷淡道: “……什么时候成‘我们’了。”
“咦?”八重回过身,“我们难道不是彼此扶携互相帮助的绑架犯和人质吗。”
“你就那么想逃出去?”
“当然想。”
“为什么?”
“没什么,在这个乌鸦窝里待腻了。”
“……你不是加藤杏子。”
八重端着灯继续往前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加藤杏子了。”
戊己耸了耸肩:“好吧,就当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好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八重,”脚步一顿,她侧过身来,眼瞳隐匿在烛光无法触及的暗处,摇曳不定的阴影覆上半边面容。她微微笑道:“这是我用得最久的名字。”
“……”
“怎么样?刚才是不是有点被吓到了?”
戊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完全没有。”
“诶,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那种半夜不敢上厕所的害怕,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八重泄气地转过头。
浑浊的眼球盯着看了她片刻,戊己微微勾起嘴角,低声道:
“你想逃出去,是因为某个人是不是。比如某个胆小到半夜不敢上厕所的……”
八重转过身,对方说话的声音陡然止住。
手里提着油灯,她上前一步,昏黄的烛光无声摇曳映在古老的岩壁上,黑咕隆咚的阴影像鸦天狗生出的巨大羽翼。
弯了弯眼眸,她笑道:“天道众最近身体可好?”
没有错过对方面部表情的变化,那点可有可无的笑意迅速从对方眼底褪去,像结冰的湖面覆上一层厚厚的寒雾。
手指擦过刀鞘,戊己放下手,目光深沉。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们这么急着来抓我这个漏缺的实验体,”一顿,八重表情不变地继续道:“不就是因为天道众的身体出现问题了吗?”
跟龙脉之血相关的一切人体研究,是片崭新而巨大的空白。
实验室的数据派不上用场,星际顶尖的科研人员束手无策——若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自然而然地,天道众便会将主意打到她这个最初的漏网之鱼上。
为什么虚要单单带走这个实验体?
他在掩藏什么?
……能阻止他们身体腐坏的线索,会不会就在这个实验体身上?
“……你们还真是被他玩得团团转。”八重敛起笑意,“你们就没想过,贸然行动会暴露出多少东西?在我们寻找出路的这段时间,你们的老底说不定都已经被奈落摸清了。”
对方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至少我们会抓到你这个特殊的实验体。”
“……如果我不是什么特殊的实验体呢?”八重问他。
“如果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实验体,虚是特意为诱天道众上钩,才造出我好像很特殊的假象呢?”
“不可能。”戊己冷冰冰地道,“脑死亡的实验体成功活过来的例子,只有你一个。”
“……”那是因为她自身的关系,和虚的血液无关。
宇宙级大骗子。
虚真是个宇宙级别的大骗子。
“……就算你们将我抓回去解剖了,也不会查出和其他实验体有任何区别的东西。” 八重有些头疼。
“说实话吧,这几年我一直等着人绑架我,但我现在忽然觉得,这么麻烦你们似乎不太好。”
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戊己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这几年天道众一直想把你抓回去,只是没成功而已。”他凉凉道。
“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连你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杀光了。你以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头一遭吗?你只是没见到那些被奈落杀掉的人的尸骨而已。”
“……”
回过神来,八重哑然片刻,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这个实验体的事情,虚藏得越严实,天道众只会越感兴趣。”
她很想老实地告诉对方,还有对方背后的天道众:
不,她没什么特殊的,你们只是被耍了而已。只是被耍得特别惨而已。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听好了,”八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只是一个活饵。”
她曾经和「虚」说过,要让上位者放心,若是没有明显的弱点,捏造一个出来便是了。
如今他不止捏造出了并不存在的弱点,还利用这个创造出来的弱点,拿捏住了上面的软肋。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也就这么个意思了。
她在心底自嘲。
虽然不是第一次搬石头了,但这次砸得好像特别痛。
就连这次的行动,她都怀疑奈落有在虚的授意下特意放水。
天道众特意将虚支开,他也将计就计。
……所有人都将计就计。
八重一字一顿,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告诉对方:
“我只是一个被虚抛到你们面前的,用来引天道众出洞的活饵罢了。”
不好意思啊,让所有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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