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都,吉原。
灯火通明的喧嚣淡去,云鬓微乱的游女立在游廓门前,依依不舍地和客人道别。
悦耳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待最后一名客人离去,街上的诸多游廓一一熄灭灯笼,静谧的黑暗像网子一样罩下来,厚沉沉地盖过这由夜王凤仙统治的世界。
吉原女子的生活极其固定,除了吃饭休息、学习技艺的时间,从晨起梳洗之后,便得坐在鸟笼般的格子间里揽客。
最近吉原的游女之间难得流传起怪谈,怪谈起源于轮屋的一个格子女郎,那个女郎声称自己在梦中见到了妖怪。
这妖怪谲诈多端,擅长化作人类女子的面貌,谆谆劝诱她交出自己身体的所属权一段时间,还开出极为友好的条件,声称会将她从游廓里赎出去——不用还债的那种。
世上岂会有这种好事。
那个女郎说到此处,总是会露出嘲讽的表情轻轻摇头。
小小的怪谈流行了一阵,很快又被麻木的生活盖了过去。
熄灭火烛之后,游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禁闭室里的身影靠着墙壁,阖着双目的模样似是已陷入沉睡。
“……你就是她们口中说的妖怪?”
八重踏进空荡荡的意识海。
没有颜色,没有场景,没有鲜活的回忆,那名年轻的女子倚着空无一物的黑暗,漫不经心地支起脸颊。
“作为一只妖怪,你长得可真像人类。”
对方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对于她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意识里的不速之客,既没有表现出惊慌,也没有表现出排斥。
八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黑色的雾气在身边慢慢游走,丝毫没有要扑上来攻击的意味。
她举起手:“先声明一下,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妖怪。”
“……无所谓。”
那女子耸耸肩,浅褐色的瞳仁神色淡漠,仿佛蒙了一层化不开的雾。
让这对话进行下去毫无益处,于是八重单刀直入:
“我来是想和你进行一个交易。”
她打算再详细说明一下,作为占用对方身体的补偿,她会将对方赎出游廓,在交易结束之后给予对方后半辈子的自由。
但她才开了个口,对面的女子就先点了头:
“可以,我同意。”
“……”
咦等一下,居然这么爽快的吗?
那女子支着腮,始终是那副淡淡的厌世表情:“你不就是想要我的身体吗?那就拿去吧。”
“这令人作呕的人生,也请你全部拿走好了,不用还给我。”
八重:“……”
之前的游女不是被她吓得尖叫连连,直接将她推出意识空间,就是把她当做自身精神失常癔造出来的幻影,疯疯癫癫完全让人插不进话。
反应这么爽快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我没有打算夺走你的人生。”八重清了清嗓子,“我只是需要借用你的身体一段时间,等我完成了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便会将这身体还你。”
对面的女子掀了掀眼皮:“随便你,你不想还我也可以。”
“……行吧,那就这样了。”
八重转过身。
她又不是来劝人喝鸡汤的。
“明天我会来实行交易,到时候你还可以反悔。”
十年前,她曾试图对德川定定进行夺舍,虽然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但也确定了这种方法的可行性。
她不想强夺别人的身体,这种做法风险也高,这几日她在吉原忙着物色不想活了的人选,意外发现不想活的人不少,但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未知存在的却没几个。
未知和死亡对于人类而言是不可分割的概念,现在看来未知有时候可能还更胜一筹。
到了第二日,八重如约前来。
对方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将身体的所属权全部交了出去,一人在黑暗空旷的意识海里陷入沉眠。
八重已经和高杉打过招呼,接下来只需高杉那边带赎金过来,从游廓老板手里拿回“她”的卖身契,她就能大大方方地从吉原走出去。
换下游女的服饰,穿上普通的棉质竖纹和服,她跟着领路的游廓老板,踏上台阶,行过灯火繁华的亭台楼阁,最后在全吉原最气派的唐破风玄关前停下脚步。
“……请等一下。”八重看着守在大门两侧的百华,眼睛一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往身后的方向比了一下:“通往地面的电梯在那边。”
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手执长刀的百华向她的方向逼近过来,胁迫之意不言而喻。
游廓老板恭恭敬敬站到门边,弯腰向里边一示意:“凤仙大人有请。”
吉原是幕府默认存在的法外之地。
二十年前,原本的吉原被一场大火烧毁,看中吉原暴利的天人和幕府中央达成协议,将吉原转入地下重建。
这里是政治罪犯逍遥法外的桃源乡,是幕府中央不会轻易触及的禁地。
她因此选择了吉原,现在看来,可能还是低估了某个人布下的眼线之广。
八重步入楼阁顶层的座敷间,宽肩阔背的老人坐在上席,不紧不慢地啜着杯中酒,后梳的发际线看起来格外锐利。
“这可真是罕见。”
已完全适应地球生活,前春雨第七师团团长搭着宽松的浴衣,审视她的眼神如捕捉猎物的苍鹰。
“这可真是罕见。”
八重非常自觉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视线落在凤仙面前摆着酒菜的小案上。
“客人居然没份吗?”
一声脆响,莹白的酒盏在壁龛上碎裂四溅。弹着三味线的游女微微一抖,放下拨子默默起身,安静恭顺地退出房间带上了隔扇。
仿佛之前无事发生,坐拥吉原的夜王支起膝盖,闲闲地将手搭在膝头。
“你是什么东西?异星的寄生种?”
吉原的游女不会胆敢在他面前放肆。
八重诚恳回答:“不,我很确定我是地球产的。”
“哦?”夜王凤仙眯了眯眼睛,只是随意地坐着,气势却犹如厚重的山岳。
“你从天道众那里拿走了什么?”
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八重微微扬起眉毛。
“我什么都没拿,这是实话。”
“什么都没拿,天道众至于大费周章到牵动老夫吗。”凤仙露出冷笑,周身骇人的气势陡然一戾:“大胆!”
八重发现自己开起了小差。
——同样作为立于顶端的强者,夜王凤仙和虚,哪一方会显得比较凶呢?
她思索片刻,得出结论:……不不不,两个人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完全不同的凶。
夜王凤仙霸烈,给人山岳压顶般的窒息感,虚则不同。
如同凝视着死亡这深渊,面对虚的时候,动弹不得的恐惧会使人放弃求生的希望。
凤仙的威压使人臣服,但虚带来的却是绝望。
八重任思绪飘散开去,待她回过神来,充斥和室的凛冽杀意已仿佛能化作实形。
“……真是令人不快。”凤仙从席上站起,眉宇间凝着阴影,“身为弱者就应该有弱者的态度,你那是什么眼神?老夫何时允许你抬起头颅了?”
“……我到底要重复几遍,”八重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没有从天道众那里偷取任何东西。天道众这么麻烦你,我也很抱歉。”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会在地面上和高杉汇合。
如今她迟迟不见身影,高杉多半已经派人进入吉原打探。
“你最好小心你的口气。不然,就算天道众要的是活口,老夫也不会手下留情。”
夜王凤仙森然道。
她原本是打算静悄悄地走,不惊扰任何势力。
如今计划有变,她需要让高杉知道,她不想让他过来。
别过来——她得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
天道众可不知道她能“借尸还魂”,也不会在吉原这种地方布下眼线。
凤仙提到的天道众,只会是虚。
“身为女人,身为弱者,你的本分是向强者臣服。”
夜王凤仙居高临下。
她需要闹。闹得越大越好。
“……是吗?”
暗暗绷紧肌肉,八重眯了眯眼睛,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你可是从弱者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几乎是瞬间离开原位,手掌在地上一撑,极快地往后翻去,足尖还未落地,夜王凤仙携着凛冽罡风的下一掌就到了。
一声巨响,座敷间的隔扇飞了出去。八重险之又险旋身避开,电光石火间一拳又至,携着崩山裂石的威压朝她面门打来。
八重闪身急躲,身后的墙壁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直接报废,碎石木料簌簌而坠,巨大的豁口露出外面金属的夜空。
“你只会躲吗?”夜王凤仙哈哈大笑,笑声冰冷张狂。
八重抽了一下嘴角。
开什么玩笑,只要被打中一下,这个身体就永久报废了。
五指成爪,凤仙遽然朝她的咽喉抓来,她猛地侧头,咬紧牙关曲肘格挡。
在对方转变攻势时,她倏然扭身,借势踹向对方腰腹,蹬离之前被对方捏住脚踝骨,用力一甩从豁口掷了出去。
风声陡急呼啸,八重落到屋檐的瓦片上打了好几个滚,乍一稳住身形,铺天盖地的威压再次袭来。
轰隆,惊天动地的一拳打穿了屋檐,碎裂的瓦片扑簌簌掉入黑暗。
八重掰回脚踝错位的骨头,站到屋檐的边沿上,她身后已无退路,呼呼的夜风吹起和服的衣摆,遥远的灯光连绵成迷离的海,金属的天空管道纵横。
夜王凤仙不紧不慢朝她走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微微停涸,八重笑了一下,仰头后退一步,拥着夜风从屋檐上落了下去。
对方没追上来。
夜王凤仙是吉原的王,他和幕府中央暗中有所勾结,但极其厌恶别人对他的地盘指手画脚。
她不想被抓回去,对方也不想遂了“天道众”的意。
凭什么“天道众”要他抓人他就得抓人?
就这么打一打,闹一闹,一不小心让她溜走,不是很好吗。
失重的黑暗中夜风尖声呼啸,八重在空中转身,这楼阁有几重屋檐,她从这一层屋檐落到另一层屋檐上,最后沿着巨大的金属管道回到了地面上。
楼阁顶层的动静恍若发生在平行的异世,吉原的街道依然繁花似锦。游廓门前的客人来往不息,格子后面的游女忙着娇笑揽客,喝高的浪人漫步街头,入目所及尽是热闹景色。
八重挑了条人少的道路,这里背对主干道,街边的大多是些茶屋和甜食铺子。
她沿着层层台阶走下去,匆忙接回去的脚踝经她刚才那么一乱来,隐隐又疼了起来,这次估计是骨头裂了。
下了台阶来到平地上,压低斗笠的男人迎面走来。
她往旁边侧了一下,侧得不太及时,被对方的肩膀撞了一下。
怪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对方动手的时候八重想都没想,几乎是抬手就做出了反击。
拿骨拿筋拿穴,几番进攻格挡、擒拿反擒拿下来,八重忽然意识到……
糟糕,暴露了,这是古武术。
这年代还熟悉这种技巧的人,据八重所知也就那么几个人。
这几个人里,就包括了眼前易容的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
对方冰凉的手指拿住了她小臂上的穴位,她保持着正要反抓对方左臂翻腕的动作,静默不语片刻,微微开了口:
“胧……我劝你现在放手,真的。”
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胧面无表情地抬眼:“恕难从命。”
“……不,我真的劝你放手。”
“……”
“不要以为这是花街,我就不敢喊了。”
对方都易了容了,肯定不是在执行什么光明正大的任务。
话说回来,奈落在吉原的地盘上这么蹦跶,夜王凤仙他老人家知道吗?
没想到你们居然是这样的奈落。
“我数三下,你放手我也放手,成不?”
胧默默地看着她,明明不是同一张面皮,却愣是让八重看出了熟悉的冷淡表情。
“……不是,你真的会后悔的。不放手的话,我喊起来你真的会后悔的。”
花街上才没有人会管陌生男女拉拉扯扯?
天真。
太天真了。
有一句话,正是在花街这种地方,杀伤力才会成倍放大。
见对方没有放手的意思,八重深吸一口气:
“……白嫖啊啊啊啊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隔壁主干道上的所有游廓,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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