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小说:他的高岭之花 作者:要要子
    许珩发现,他阿姊自那回上香回来后,人就变了。

    具体要问哪里变了,大抵就是从整日把“无聊”挂在嘴边变成了整日把“二姐”挂在嘴边。

    今早铺子掌事给魏氏送来两套新打的头面,许三娘正好也在,魏氏让她挑,她却将盒子一抱丢下一句“我先去给二姐瞧瞧”,旋即离去。

    许珩拿糕点的手都一抖,僵在了半空。

    他不可置信地望魏氏那边看,却见他娘半阖双眼,眼底竟含着微不可见的笑。

    许珩背脊发凉,想起那日他阿姊似乎还为了许文茵凶过自己一回,本以为是恰巧心情不好,却不想是来真的。

    如今许文茵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一改平日那股掀起眼皮看人的不屑姿态,许文茵问一句,她乖乖地回三句,声音是许珩从没听过的温柔。

    对,温柔。

    根本像变了个人。

    许珩观察过几回,笃定他的阿姊没被人掉包,再看她冲许文茵弯起的嘴角,只觉毛骨悚然。

    这个家竟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然变了!

    院子里长长的游廊不够他发呆,迈下台阶,一抬眼看见沈默正抱着一卷书从小门进来,他想了想,上前招呼他:“沈……表兄。”

    沈默似乎刚从外边回来,乌色瀑发上落了几滴雨,“怎么了?”

    许珩其实不大喜欢沈默这个外来人,但比起许文茵,他更愿意同这人说上几句,“你见过,那个,就是住在我家的乡巴佬没?”

    沈默微愣,片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表弟迷路了?我记得茵表妹的院子好似不在这边。”

    谁迷路了?谁说他想见那个乡巴佬了?

    许珩脸都臭了,看来这沈默也不是自己人,整日表妹前表妹后的。

    他阿姊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许文茵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呢!

    许珩气忿,冷哼一声,招呼也不同他打,扭头就走。

    沈默看他背影远去,心道这个年纪的男孩果真别扭得紧。

    明日便是宫中上元宴,严太后再专横,想必也不敢不让秦追出席,只要谢倾从中想想法子,自己未必不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他不再停留,转身要走,一抬眼,才发现游廊边上立着一个女子。

    魏氏颇爱花草,许家游廊两侧总会放上几盆,女子正低头拿手拨动着一盆水仙,神情淡淡,玉润白腻的指尖一勾一勾的,犹如在人心上轻挠,沈默微微一滞。

    她嫩白的手指尖顷刻间染上了鹅黄的花粉,身侧婢女低呼一声,取了手帕来为她细细擦拭。

    被披风掩盖住的金蝶玉兰襦裙旋即露出一角,沈默缓缓垂眼,看着她因转动身子而拉开了弧度的裙摆,水花般泛起涟漪,再往下,是自裙下露出的一小截的青缎绣鞋,鞋面绣着金丝鸟雀,线头工整精巧。

    “表兄?”

    对面遥遥传来声音,听在耳里细软柔和。

    沈默一顿,匆忙低头,将视线挪开,话还没说出口,白玉似的耳尖先发起热,“茵表妹,失礼了。”

    许文茵不知他哪里失礼,好笑地弯了双眸:“又是这句话?”

    沈默耳尖一红,将头垂得更低。

    旁边泽兰见了也不由咯咯笑起来,许文茵走过去,擦肩而过时,冲他点头行礼,随后离去。

    她的银狐披风被风轻轻掀起一角,转瞬便消失在他眼角余光中。

    泽兰走远了还不忘回头看,“平日里瞧不出,不想沈郎君竟这般腼腆。”瞧那副见了她家娘子的样,头都快垂得点地了。

    此时的帝京已熬过了严冬,明日便是上元。

    宫中照例会办上元宴,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

    先帝还在时,旧姓世族可不论官品,入宫赴宴,宫中还会派人来请,并奉上一车赏赐。

    但到了太后掌权的如今,请的人也没了,赏赐也没了,顶多就是准旧姓进宫凑凑热闹,论官品还坐不到殿内,只能在外头吹冷风。

    许文茵觉得祖母会带自己南下回襄州,恐怕就是被这给气的。

    魏氏倒并不在意,还叫人给府里几个娘子郎君裁了几身衣服,许三娘给许文茵挑了几件她觉着最好看的,说要一起穿着漂亮衣裳入宫赴宴。

    今日更是从首饰到头面,连用什么口脂豆蔻都细细与她挑了一番,一直折腾到了现在。

    与许家人的期待相比,许文茵却莫名只有不安,回了屋,疲倦如山倒,干脆更衣上塌,拢进被里。

    累了便睡觉。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就连梦境也格外清晰。

    昏暗不见光的小阁楼,死寂无人,只有外头时不时会传来阵阵铁蹄声。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一动也不能动,这样只属于战争的声音听过太多太多。

    这场宫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惨烈。

    谢倾已经三日没来过了,自将她带回这座阁楼后。

    平日总是一个小奴送饭送水,小心翼翼替她解下捆住手脚的麻绳,待她吃完,再绑回去。

    许文茵想过打晕他逃出去,可谢倾不会蠢到没在这间阁楼外布置人手,他这般放心地离开,自然有万般把握。

    除非他愿意亲手放她走,否则,她走不了。

    小奴小心翼翼地捆紧麻绳,似乎是怕她手腕处的紫红伤痕加重,并没用力。

    “不用,”许文茵侧眸看他,“若被他发现,他会罚你的。”

    谢倾的命令,不容违抗。

    小奴揪紧眉头,似乎很为难,抬头小心翼翼与她对视一眼,才狠下心,将绳子用力一系。

    许文茵不禁吃痛,他吓了一跳,无措地看她。

    许文茵只摇头,趁机想问问外面的情况,宫里到底如何了,自阁楼下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白玉琉璃坠子相撞的清脆声响。

    是他来了。

    小奴惊得匆忙退去,许文茵侧眸,借着屋内依稀的烛火,看清了他身上被血染红的白银甲胄,狰狞诡谲,似乎泛着妖冶的冷光。

    这是自那天以来,他头一回穿着银甲来见自己。

    谢倾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响起,至她身前,方才停下,许文茵始终垂着眼皮。

    “抬头。”

    她充耳不闻。

    “阿茵。”

    许文茵蹙眉,似被这声“阿茵”惹恼,倏地仰起头,要拼命咬着牙才能忍住怒意,“你不是说绝不会放我走么?那还来这儿做什么,你——”

    “秦追死了。”

    许文茵一僵。

    “许家人也被卷进去,全死了。”

    他说完,空气静了很久。

    直到视野中有亮光微闪,原来是一滴泪自她眼中缓缓滚落,无声无息,砸落在他为她挑选的华贵衣裳上,浸出了一团水渍。

    秦追……死了?

    可秦追冲她展露笑颜的光景,就好像还在昨日。

    他身子那么差,那么瘦小,只有好好吃饭睡觉,将来才能长成顶天立地的郎君。她记得,自己还这样对他说过。

    他那时甚是别扭的回了一句看他心情,午时送去的饭却的确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他死了?

    太后抓了天子以要挟谢倾麾下诸军,只要谢倾稳住,太后怎么会杀秦追?

    怎么会——

    她脑中蓦地一僵,呆呆地抬起头,望进他那双如潭水般沉寂的眸中。

    “……你杀了他?”她不可置信地问。

    谢倾没有回话,可那双静静半掩的黑眸,便足以回答她的问题。

    许文茵颤了颤唇瓣,只觉一阵剧痛,原来是她不小心咬破了舌尖,甜腥味顺着她的咽喉往下,刺得她心脾发寒。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杀了他?

    他还那么小,还不曾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的一生分明还没有开始。

    “……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杀他?为什么?”

    “谢倾!”

    许文茵涨红了双眼,脸色惨白,谢倾置若罔闻,弯下腰,覆着银甲的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许文茵一偏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咬得极用力,贝齿划破皮肤,瞬时便溢出了血,她盯着他,眼中满腔怨恨。

    谢倾没有将手抽回来,任她咬着,任她越来越用力,他熟视无睹,指尖一转轻轻夹住她的舌尖,许文茵颤了颤。

    “杀了秦追,你就不会想从这里出去了。”

    他低声问:“你恨我吗?”

    许文茵被迫松了嘴,唇瓣连同贝齿都被谢倾的血染成了殷红,她不敢相信就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被太后点进宫照顾秦追衣食起居,已将近一年了。她比谁都了解他,他没有那么多野心,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

    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成为这场宫变的祭品?

    为什么……?他就非死不可吗?

    许文茵哽咽着咬紧牙,鼻腔酸胀得几近窒息。若非双手被绑,她一定会冲上去杀了他。

    “……我恨你,谢倾。”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的声音失控,带着满腔幽怨,几乎化作嘶吼。

    谢倾挑眉,轻轻一笑。

    沾染了她的唾沫与自己鲜血的手抬起来,伸过去,缓缓轻抚她的脸,拇指一动,在她颊边抹上一道淡淡的血迹。

    他嗤笑:“那你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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