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至午时,江初霁笄礼已毕,宾客散尽。因主妇一直未在,江初霁后来一直由岳夫子主持相关事宜,但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眼神不时望向□□,阮懿欢在旁已提醒多次。
按着礼节将宾客尽数送走,江初霁便拖着身上繁复的礼服奔向后院。江耀庭紧随其后,眉间亦是担忧之色明显。
江初霁有些急切,却掩饰不住笄礼初成的喜悦,衣裳上的玉佩叮当作响,如一条山间的小溪一路雀跃着进了庄氏的院子。
她一只脚刚踏进院门,便朗声叫嚷:“母亲,女儿回来啦!”
然而回答她的是无尽的寂静,静的渗人。
所有丫鬟小厮都立在门外,此时青琐转了头对着她微微福身算是见礼,但眼眸中却是红肿,显然是哭过的。
江初霁的笑容顿时敛住,心里“咯噔”一下,忙三步五步走过去问:“青琐,母亲在里面吗?她怎么了?”
青琐面上两行泪忍不住终于落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江初霁转身走到门前,猛地一推,然后掀开帘子,便看到床边的江怀璧抱着庄氏,头深深埋下,一声不发。
她本欲开口,此时唇颤抖着却开不了口,脑袋中嗡嗡作响,她忽然扑上前去,拉住庄氏已冰凉的手,一声一声地唤着:“娘亲……”
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晨母亲还对她说今日要开开心心的,还给她拉拉衣角,扶扶发簪,温和地笑着,说她的表字早就定了,待今日便赐予她。
而现在,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毫无预兆。
“哥哥,哥哥你告诉阿霁,娘亲她怎么了?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刚才……刚才明明还好好的,不过是服了一剂药而已,那药娘平时常喝的,一直都没事。如今怎么会……娘亲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一会儿就醒过来了对不对……不是我想的那样的,不会的……”
江怀璧抬起头,眼睛红肿,看了看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缓缓将手抽出来,将母亲轻轻放下,又仔细地为她盖上锦被,然后跪在床前一语不发,似是失了魂。
江初霁一直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在她跪下的那一刻却忽然红了眼。
她一把推开江怀璧,面上再没有了平常娇俏可爱,而是充斥着仇恨,那一刻,似乎眼前这人绝不是她的兄长,而是杀母仇人。
江怀璧本就魂不守舍,又极度悲痛,哪里还有寻常的半分力气,江初霁的这狠狠一掼,她便整个身子虚下来,一瞬间倒了地,眼睛却紧紧盯着床上那永久沉睡的母亲。
江初霁全身颤抖,泪水瞬时模糊了双眼,几乎要扑过去生吞活剥了她。
她哽咽着,嘶吼着,歇斯底里。
“哥哥,我知道你与母亲素来有嫌隙,可毕竟血浓于水,你……你竟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这般?我进这间屋子时,没有大夫,没有贴身的侍女伺候,便只有你一个在这里。我竟要怀疑是不是你……”
“啪!”
那一巴掌来得突然,江初霁面上瞬间火辣辣的,抬头看到江耀庭面色发沉。
她却再没有了平时的温顺,几乎惊叫着,喉咙都嘶哑,“爹爹,今日是我及笄的好日子,可母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躺在这里,哥哥又……”
江耀庭额上青筋暴起,又一次将手高高扬起,那一巴掌还没落下去,便被江怀璧出声制止。
“父亲息怒。现如今母亲骤然亡逝,当务之急是处理后事以及查出前因后果来,总不能从头至尾不明不白。阿霁她……”她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她能说什么呢?
说母亲的心结与她无半点关系?
江耀庭厉声叫了青琐和银烛进来。
如今事发突然,庄氏堂堂诰命夫人骤然亡逝,而整个府还被蒙在鼓里,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真是天大的笑话。
青琐知道事情瞒不住,也没有必要瞒,且那大夫这几天行踪不定,今日直接没了消息,她便知道这其中定是有猫腻。
她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
江耀庭与江初霁震惊了。
江怀璧心中先前有猜测,虽是有些惊诧却也隐隐觉得意料之内。
“夫人她……她如何能有孕!”江耀庭几乎脱口而出,像是原本就知道似的。
兄妹二人闻言齐齐看向他,各怀心思。
却是谁也开不了口。
究竟会不会是那样一个耻辱的原因。
江耀庭厉声斥责青琐银烛二人:“说!是不是你们挑唆的夫人!”
二人齐齐打了个颤,忙跪地道不敢。
江怀璧只觉心中万分沉重,她让木槿木樨查的事情忽然就乱了套,心知田大夫定脱不了干系,还有杨氏,甚至于平郡王府都有极大嫌疑。可是就是脑子里乱的很,此时仅存的一丝理智都扑在了庄氏身上,竟不知从何想起。
江初霁忽然双手捂了耳朵,双眼紧闭,泪水横流,嗓子沙哑哽咽,“我不信,我不信!……母亲,母亲她早上还对我笑,说要看我及笄呢……我不信,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的脚下慌乱,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一路踉跄地跌出去,留下一室寂静。
江耀庭沉默片刻,说出的话缥缈无力,似在叹息:“青琐银烛二人拉下去严加看守,去吩咐何管家安排相关事宜。”
“怀璧,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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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江耀庭沉默地看着一行落了尘的书籍,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本书线都已断裂,有些泛黄的线头露在外面,浸泡在一线阳光里,似乎本身也染了暖光。
江耀庭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书,拂去书上尘埃,熟稔翻到某一页。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若论柔情缱绻,当属此四句。我与你母亲当年的那桩风流韵事,庄江两家闹得人尽皆知。因为此事,我与你祖父闹翻,你母亲也因此受尽长辈指摘。又何曾想,当年一纸花笺寄去的,并非《孔雀东南飞》,而是一寸空白纸笺。”
江怀璧怔住。
江耀庭无奈冷笑,“你母亲出身高门大族,我当时再不济,也正读着圣贤书,受孔孟之礼,如何会这般不知礼数。大齐最重孝道,当时你外祖母逝去未满三年,我便是再不懂事也不能做出如此荒唐事。”
“父亲是说,当年一事另有隐情?”
“那两封信被人调包,传到我手里手里的是伪造你母亲字迹的一句‘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传到你母亲手里的是一句‘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即便是毫无头绪的两句,可我们却都识出其中深意。也怪我当初年轻气盛,的确有些冲动……但事后回想,我的每一次动怒似乎冥冥之中都被一条线牵着,再想去查时,过往都如烟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父亲将此事说与我听,可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江耀庭猛然将那本《孔雀东南飞》自中间撕开 ,线崩开的声音,纸撕裂的声音,还有尘埃碎散的泡影,漂浮在那一句“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上面。
蒲苇经春夏秋冬终会干枯,磐石历沧海桑田终会崩裂。
又有何事能长久?
“我知晓此事后,一直觉得是你母亲使的手段。她这些年私底下的手段我便是没有去查也略略能猜到。我想着,她出身大族,没有大多名门闺秀虚情假意的端淑贤惠,暗下里有些小性子该是寻常,只是却没想到苏氏一家……只是我们混迹官场的又何尝不是如此?斩草除根,人尽皆知的道理,留下把柄后患无穷。所以我看的开,我的心都不复当初了,又何必去约束她?你母亲素来顾全大局,她知道护她母家,也知道自己是江庄氏。”
“我所一直在意的,只是她这些年于世俗中周旋,在枯燥中多思,对我的心,究竟有没有变。她从最开始的明艳直率,到高坐上位的虚与委蛇,她一直端着笑,时间长的我都快要分辨不出她是在对谁笑了。”
“所以您对母亲有了疑心?”
“不,我从未怀疑过她。当初苏氏入府时正是我与你母亲关系不大好,那个时候你母亲不喜你,我与她吵过几次,两个人冷了一段时日。也是那个时候苏氏就贴过来了,她胆子小也就只敢伺候笔墨一类。我便存了试探你母亲的意思,便让她进了书房。大概过了半个月,院里便传出苏氏病逝的消息。可是我派何管家去苏家时已经没人了,我当时生怒,却看见了蹒跚学步的你。我想,无论如何不能教你看着父母不睦,便忍了下来。”
“所以父亲还是将苏家一家人好生安葬,以为便如此一了百了,”江怀璧目光有些虚晃,“可父亲,那苏氏长兄是云州人。”
“他当时其实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因体弱便暂时留在了云州由一位远房亲戚照看。他们一家惨死当日那位亲戚刚好入京,看到血淋淋的那一幕连忙逃离京城。由于一路匆忙,那婴儿不慎磕撞了头部,导致智力有所欠缺。所幸,他还活着。”
是幸,还是不幸?
江耀庭一时间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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