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方罢,秋夜的凉气泛上来,皇后娘娘亲自合上了窗户,另一边龙床上,皇帝喝的醉醺醺的,正在睡。
徐皇后看见这脱在床边的一团皱巴巴的明黄布料,有些嫌弃。
遥想李陵当年,长着一张俊美绝伦的脸,修长有型的眉毛,琥珀色的带着雾气的眼珠,高挺的鼻梁,硬朗的下颌线条,亲上去柔软又有血色的薄唇,还有隆起的喉结。每一样都能让徐沅芷夜里想得睡不着觉,再加上混合了鲜卑人血统而来的八尺身高,说一句孤松独立,玉山将颓也毫不为过。
徐沅芷观察了这么多年,就没有第一次见李陵眼睛不发直的女子。
然而这些年过去了,李陵略微有些发福,硬朗的线条不见了,脸上还增添了一些皱纹,美貌的程度已经大大下降。
很多时候,脸不同,受嫌弃的程度也是不同的。过去皇帝有个行差踏错,徐沅芷还想着原谅,可人到中年之后,许多事情越想越糟心,等想要理清的时候已是一团乱麻。最后少年时的热情消退,就只剩下疲乏和不堪回首。
当年那个让她痴痴等在祖宅的英俊少年郎去哪儿了呢?
没等人伺候,徐皇后就自己卸了妆发,幽怨地躺在龙床上,闭上了眼。
人生路短,红尘梦长。
这一觉醒来,徐皇后却觉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而愣了半晌之后仔细看去,眼前居然是自己还做陆家大奶奶时的内室。
身边的丫鬟扶起小姐,哀戚戚地喊了一声:“姑娘您身子还疼吗?陆老夫人也太狠心了,竟给小姐您上家法!哪有女子能挨棍棒的……”
说着说着,丫鬟抹起泪来。
徐沅芷看着丫鬟一阵恍惚,这丫头不是荷珠吗?荷珠怎么这么年轻,她不是五年前得疾病去了吗?
徐沅芷忍着酸痛起身,站在铜镜前,发现自己的脸变得无比光滑水嫩,竟是二十多岁时的样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重生了。
正在徐沅芷感叹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叫喊声。
“大奶奶,奴婢传太太的话,陆家是世代公卿,断断容不得如此不懂礼法,不恤尊长,不敬夫君的商家女做奶奶,让大奶奶赶紧收拾行李,回徐家静思己过!”
徐沅芷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话,记忆渐渐回到了过去,这段话可是刻在自己心里的一道疤,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当初徐沅芷因为嫁妆被强夺而顶撞了陆老夫人,便被陆老夫人传了家法,棍棒打在身上,疼痛都还没消散,傍晚陆老夫人就叫人收拾箱笼,连拉带拽地把徐沅芷塞进破轿,连夜送回了徐国公府。
徐国公府的姨娘刘氏早早得了消息,下轿之时百般嘲讽,徐沅芷分明不想哭,却忍不住在自家门前屈辱落泪。她堂堂徐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就被如此苛待讥讽,且父亲母亲一一过世,根本无人做主。
徐沅芷在徐国公府的侧门站着,痛哭失声,任由漫天的大雪飘落身上,哭到最后咳出一口血,被丫鬟抬进府中,几乎病死。
“姑娘,这可怎么办?我们……我们不能回去呀!若是从夫家被赶了回去,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待在徐国公府?大家会嘲笑您的……”
荷珠急得哭了出来,但徐沅芷却面无表情,只是推开了窗子,怔怔地看着四角天空上飘落的雪花,让天地一白,棠梨叶落胭脂色,风晴云淡白雪香。
从前徐沅芷都不知道,原来那时候大年夜的雪如此之美。
“荷珠,一个人越是在意什么,旁人就越是会以此为要挟,拿捏你,折磨你,让你身坠地狱。”
“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我们还是想想办法……不如去求求太太吧,姑娘您不能被赶回去啊!”
徐沅芷微微一笑:“去求陆老夫人?从前我或许还会去求她,现在我可不会这样做。荷珠,去把床下的红木箱子拿出来。”
荷珠以为徐沅芷已经要收拾行李了,眼泪一下子滚落,但还是咬着牙听主子的吩咐,去拿了箱子。
前世徐沅芷始终想不通陆老夫人为什么如此狠心,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若有什么特别,不过是比寻常公府小姐有钱罢了。但自从嫁进陆家,陆老夫人万般刁难,横挑鼻子竖挑眼,没有一日安宁。
但现在徐沅芷全明白了,陆老夫人责难自己,全是因为李陵。
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若不是在冷宫里遇见那个少年,若不是之后那一封封的情信,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守到二十多岁还不嫁人。然而最后等来的不是李陵的求娶,而是皇帝一纸婚书,让自己与承恩公陆家结亲。
陆老夫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勋贵世家的太太,她还是当朝杨太后的庶妹,当今皇后也是出自杨家,与太子同气连枝。自己从前和李陵的那些暧昧,还有李陵想要请旨娶徐家嫡女的消息,旁人不知晓,杨家必然是知晓的,祁王死了之后,李陵就成了太子的新对手,她这么一个李陵曾经的心头好,哪怕毫无过错,也会被杨家视为死敌,现在嫁进了和杨家同穿一条裤子的陆家,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即便徐沅芷跪在陆老夫人面前求饶,陆老夫人也不会眨一眨眼睛。
“把箱子打开。”
荷珠打开红木箱子的金锁,这里面装着什么,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姑娘很宝贝这个箱子。
可看见箱子里的东西,荷珠吓了一跳。
“姑娘,这……这是国公爷四团龙补的锦衣!”
荷珠被吓得不敢碰,徐沅芷静静拿起了这件衣服,抱在怀里沉默了一下,眼眶有些发红。
锦衣是紫色的,上面隐隐有金银绣线,华彩异常,哪怕在箱子里放了十几年,依旧华美。衣裳下面压着的,是徐国公的金印宝册,与公爵爵位的种种配饰和小件的随身物品。
并不是所有的公爵都能有这么一件衣裳,四团龙补的锦衣,只能是天子亲赐,不是内务府赶制出来的寻常礼服。
但这衣裳并不是随意便能穿的,唯有面圣之时才能穿在身上,锦衣赐下之后,就连徐国公自己也只在谢恩的时候穿过一回。
徐国公过世之后,徐沅芷并不放心把这些东西放在徐国公府,索性一起带到了陆家,而且并不像嫁妆那样放在库房,而是亲自藏在自己的床下。
“姑娘,你拿这锦衣出来做什么?”
就在荷珠不解的时候,徐沅芷却只是轻轻一笑,摘下了自己身上锐利的首饰,在荷珠震惊的目光之中,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把锦衣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姑娘!这御赐的锦衣是不能随意穿的!若是被人看见参一本,可是杀头之罪!”
其实关于御赐的锦衣,并没有明文规定平时不能穿,只是若是穿了,免不了有招摇过市,藐视皇恩之嫌,一旦被御史发现,后果可大可小,最严重者便是杀头。
徐沅芷穿了锦衣仍不满意,又往厨房里走去,在堆着柴火的地方挑挑拣拣,终于找出一根一人高还没被砍断的生柴,握在手里硬邦邦,沉甸甸。
“行了,荷珠你把厨房里剩的烈酒全都拿出来,一圈圈洒在院门口。”
等做完了这些准备,徐沅芷还没有从院子里出来。陆老夫人气得倒仰,在正厅里冲着二奶奶乐平郡主还有陆茂才的贵妾魏氏训话。
“你们看看,这个女人有多不要脸,早晨告诉她收拾行李回娘家,现在还赖着不走,难道还要人去请不成!她在娘家时候就是养汉老婆,跟李陵那个贱种不清不楚!商家女和奴婢生下的儿子正正相配!怎么偏偏赐给我们陆家了?”
“老夫人息怒,这徐氏的确不守妇道,但是陛下的旨意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这徐氏嫁妆丰厚,这也是陛下体恤陆家的意思。”贵妾魏氏小心翼翼地说道。
陆老夫人这才表情缓和了些,让身旁的嬷嬷去找些家丁过来,把大奶奶从院子里请出来。
“太太,让家丁去请大奶奶,这不太妥当吧,大奶奶毕竟还是杨家的儿媳,让家丁去请,岂不让人难堪?”
乐平郡主劝了劝,没想到陆老夫人在地板上敲了敲自己的拐杖,沉声说道:“有什么难不难堪的?!她在娘家养汉子我都没计较,这时候见几个男人就臊了?我倒要去看看,她还能狂成什么样儿,还能如何摆她国公小姐的款儿!”
见陆老夫人话说得不像,乐平郡主只好不言语了。
等陆老夫人终于喝罢了茶,缓步走到大奶奶的院里,绕过影壁墙,却看见了一副人间奇景。
徐沅芷搬了一个金丝楠的椅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徐沅芷在女子之中身量算高的,因此颇有些官老爷的威严。
陆老夫人定睛一看,只见徐沅芷的身上穿着徐国公四团龙补的锦衣,怀里还抱着一根长长的烧火棍,顿时被这不成体统的景象气得七窍生烟。
“你拿着棍子是想干什么?!锦衣岂是你能穿的?你难道不怕天威震怒,陛下降旨问罪?!”
“我拿着棍子当然是打狗,锦衣是陛下赐给我父亲徐国公的,我穿不穿又关你何事?陛下若是要降旨问罪,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左右我倒要让陛下看看,他亲口赐下的婚事是个什么模样。”
徐沅芷表情冷淡,似乎全不畏惧。
前世徐沅芷在乎脸面,又长久的被困在后宅之中,不懂朝局,因此吃了许多的暗亏。就拿陆老夫人来说,她是当今杨太后的庶妹。杨太后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家境殷实的村妇,偶然嫁到了当里长的李家,谁知道遭逢乱世,亲生儿子竟能拉起人马造反成了皇帝。大虞立国之后杨家得了侯爵爵位,因此陆老夫人身为侯爵之家的庶女嫁给承恩公的嫡子,称得上是高嫁。
只不过是杨家后来越发长进了,杨太后的侄女成为皇后,杨家又出了一个首辅,渐渐就变得贵不可言,陆老夫人这个杨家的庶女身份也就水涨船高,承恩公去世之后,陆老夫人与杨家的联系更加紧密,明里暗里为杨家做了不少事。
徐沅芷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陆老夫人监视着,受了气也不敢反抗,因为徐沅芷前世真心认为杨家是皇亲,皇帝礼遇杨家,皇后也出自杨家,皇帝自然也是向着杨家的。自己的亲事是皇帝亲赐,若是闹起来,杨家在皇帝面前有千万张嘴,而自己必定要吃亏。
可是现在,徐沅芷看清了。
所谓朝局,是不能从表面上看的,先帝虽礼遇杨家,但杨家渐渐成势,尾大不掉,甚至左右太子,先帝身为开国之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不过先帝心思深沉,从不轻易展露喜怒,加上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的道理,隐而不发罢了。
在朝政大事上,皇帝暂时不欲公然和杨家作对,但在杨家一个庶出女儿的儿媳的婚事上,皇帝绝不会偏帮杨家。
徐沅芷有些恼恨,自己前世怎么就会被这老太太唬住了呢?真是年纪轻轻,脑子就不如现在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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