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却说元憬,在外头疯玩儿了一天,约摸傍晚的光景,才不紧不慢地晃回了平南王府,照样是爬墙回去,书言可就惨多了,怀里还要护着那盆刚长出伞状叶子的荷花。

    “我说世子爷,这花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什,您回了府,想要什么,管家皆能一应给您弄来最好的,何必自个儿劳心劳力地买,小的抱这么大一盆,都快要累趴了。”

    书言也是因着从小和元憬一块儿长大,十几年的主仆情分,才使得他敢这样跟自己的主子说话,也是元憬纵着,听他如此抱怨,也并未怎么生气:

    “说你不懂,你还真不懂,我去叫管家派人置办这些花儿,他多是贴身伺候父王的,少不得就要告诉我父王去,那我父王想起我来了,势必就要来找我的事儿,说我不务正业,除了读书习武,旁的事就见我都用功。”

    “他这般骂我这么多次了,怎的你竟还不长记性,好不容易他被府里那些姬妾勾去了魂魄,再教他想起我来,好寻我的麻烦吗?”

    书言这才明白过来,其实细想想,平南王骂的也没错,世子爷的确是聪慧没用对地方,斗鸡走狗的纨绔事儿他样样精通,反而这读书上进的事儿他没兴致。

    “走吧走吧,赶紧回去,还等着过了时候,万一我父王母妃他们心血来潮去看望我,岂不露馅儿?”

    书言听罢,没再说什么,赶紧跟在元憬身后,亦步亦趋。

    好在今日他还算幸运,门口的守门小厮悄悄给他俩放进去,低声地说了声,王爷和王妃都没来,没人发现。

    元憬高兴了,神清气爽地回了屋里,书言伺候着用了晚膳,他沐浴过后,也就上塌歇下了。

    尚书府。

    下午的时候,辛夷住的苑里来了周姨娘,是辛纪唯一的妾室,周氏。

    辛家一脉单传,子嗣凋零,到辛夷这一辈儿,竟只剩她一个女儿;辛纪不愿纳妾,正妻宋氏又伤了身子无法生育,还是辛夷的生母宋氏,从外头的良家子里,挑了个模样周正性子温和的,硬是弄到府里来。

    可惜这么多年,周氏也一直未能怀上,大约是膝下无子的缘故,倒是对府里唯一的小姐格外怜惜,虽说和宋氏相处多有冷淡,对着辛夷,却如同她真正的母亲一般疼爱。

    “早前姨娘听说你染了些许风寒,就寻思过来瞧瞧你,结果又有别的事给耽搁了,今个儿本想带我们阿稚出去采买些衣裳首饰高兴一下,谁知道来了,又扑了个空。”

    周氏笑得慈眉善目的,拉着辛夷的手絮絮叨叨,小小埋怨的语气,听得她心下失笑。

    “姨娘何苦,想见女儿,叫丫鬟通传一声不就好了,哪儿有长辈亲自跑过来见小辈的道理。”

    周氏同她是真的亲,方且听到她说是自己的女儿,心下立刻就喜出望外,但为着规矩,还是不得已开口:

    “小姐可不许这样说,姨娘心里是高兴,可姨娘毕竟是妾室,小姐是嫡出,哪能算我的女儿,可千万千万,莫叫外人听去了笑话小姐。”

    她是真的担心辛夷,说话间语气表情都带着怜惜,又生怕她辱没了自己嫡出的身份,明明自个儿高兴的不得了,却还是顾着她的体面制止了。

    辛夷心里倒是觉得无妨,左右母亲不在意这些,也常常同她说周氏命苦,又膝下无子,教她无事了就多去看看周氏,好一叙亲情。

    宋氏性子寡淡,又不善言辞,相较起周氏来,同辛夷少了许多温情,辛夷心里敬重她,但也真心喜爱周氏这个姨娘。

    “好,往后我便只在姨娘跟前儿提,绝不教外人听见。”

    周氏眉开眼笑的,又抬手摸了摸辛夷的鬓发;她自嫁进来,就是看着辛夷长大的,亦母亦友,这孩子这么些年给了她无数温情,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盼头了:

    “好孩子,姨娘前几日,还担心你会心下郁结,如今看你好好儿的,姨娘真是高兴。”

    她拉着辛夷坐下,抬手示意身边儿的丫鬟呈上来一个不小的木质食盒,左右开合间,足足三层六盘的糕点吃食,整个屋里瞬间溢满了香气。

    “这些都是姨娘亲手做的,你最爱吃的卤鸭,松鼠鳜鱼,还有碧粳粥,糖蒸酥酪,尽是按着你的口味,保准小姐喜欢。”

    周氏把碗筷皆一应摆出来,又递给辛夷一双筷子,满含期待:

    “快,快尝尝,姨娘掐着点儿做的,就为了你回来能吃口热乎的。”

    辛夷心下激荡,其中百般感动自不必说,握着筷子尝了一口,果然是记忆里最熟悉的那口。

    或许对这个身体来说没什么好怀念的,可对于她这缕死而复生的幽魂,她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周氏做的饭菜了,都快忘了是什么味道,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一次尝到。

    “好吃。”

    “姨娘做的,果然是最好吃的。”

    对着周氏,她向来不吝夸赞,她知道她说了周氏会很欢喜,辛夷也乐得看她欢喜。

    周氏就这么一脸怜爱地看着辛夷,看着她把每道菜都尝了尝,后来实在吃不下了,这才唤丫鬟把饭菜撤下去。

    “小姐若是喜欢,以后隔几日姨娘就给你送过来些,我瞧着你这几日胃口好像不大好,脸蛋儿都消瘦好些。”

    她也是心疼,自己心尖儿上的小闺女,刚被退了婚事,又生这一场病,教她看了不忍。

    辛夷接过霜叶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语调柔和:

    “劳姨娘惦记,若是真能得了空常来我这儿,自然不胜欢欣。”

    ——这世上所有对她好到骨子里的人,她都受用,且一一记着,这世间道理向来如此,只有投桃报李,没有以德报怨那一说。

    所以她从前如何瞎了眼,又被蒙了心智?辛夷坐着,垂下眼帘,想到极其厌恶的人和事儿,微微蹙眉。

    没有从头来过的道理,犯下的错,便是转世百次,也洗刷不掉;他当初自己造出来的孽,她也会一笔不落地,如数算到这辈子的余洛安头上。

    本来就是谋算着从别人身上得来的权势富贵,让她无端想起吃完了食物就换主人的狗,实在恶心。

    周氏眼瞅着辛夷面色较之方才有些不好看,且微微失神,就心知她是想起什么事儿了,但她一个做姨娘的,这等大事儿也不好多作置喙,只得避重就轻地,劝解开导两句便罢了。

    “小姐也别总是因往事折磨自己了,姨娘晓得你是好孩子,自然也会有别的好男儿,来把我辛家最好的千金迎娶回去的。”

    周氏伸出手去,握住辛夷的轻拍了拍,见她抬头看向自己,脸色很是温婉慈爱:

    “老爷夫人,还有我,都希望小姐能像以前那样无忧,夫人昨天还同我说,‘那种货色,不要也罢,只是可怜我的阿稚,竟要因此伤神不已’,夫人她,也很是担心你呢。”

    辛夷听了这话,仅是低头缄默。

    周氏性子极柔,说罢了这些话,站起身来:

    “我今日来看了看小姐,心里安生多了,时候也不早了,姨娘就先回去,小姐也早日歇息吧。”

    “姨娘,我送送你。”

    辛夷也随着起身,把周氏送出院子,回来的时候,霜叶正巧要来唤她:

    “小姐,今日出府沾了些尘土,我备了热水,小姐沐洗一下吧?”

    辛夷点头,同霜叶一道儿去了西厢房。

    院儿里栽了许多蓝花楹,已有宅墙那么高了。到这个光景,也结了许多花苞,院子里无人了,只剩近傍晚的阳光照下来,竟就有那么几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先开了。

    花楹树,是当初余洛安刚进尚书府的时候,种在苑里哄辛夷开心的,那时候他还叫洛安,满心欢喜地想着终于有了家,有了依靠,就连讨好他的阿辛姐姐,也是心甘情愿地,想要报答她。

    余府的南苑,倒也种了些花楹,寥寥几株,他当初才回到余家,一眼便相中了这个院子。

    余洛安身边跟着的贴身小厮名松竹,极木讷无趣,好在余洛安也并不喜多言,坐在院子那棵百年扶桑树下,自顾自地看着那几棵花楹。

    ——也不知她的那些花楹树开花了没?

    如今,他心里只要想起那个温柔明媚,如朝阳一样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辛夷,心里就开始止不住地泛疼。

    是那种并不明显的,针扎一般,不致命,却也无法忽略。

    松竹在屋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捧着一摞书出来,放到余洛安面前的石桌上,他拍了拍手,声音憨厚,略有些不解地问:

    “少爷,您干嘛不看书院那些关乎学问的书,看这些个姑娘才看的话本子作何?”

    余洛安闻言一愣,指尖轻颤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问过:

    “为什么要我听小姑娘才喜欢的话本子呢,阿辛姐姐?”

    那时候她才多大,十四五岁的年纪,明明是自己想看又想讲给他听,偏要信口胡诌一套说法出来,还拿话本子轻敲他的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亏我还给你起名洛阳才子,话本子里有多少道理你可知?先生说许多次了,先学做人,再知学问。这话本子里讲了很多关于道德品行的,你且仔细听着,自能悟出其中奥妙。”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甫一想起来,竟还记忆犹新地,仿佛发生在昨天。

    他听了她这许多年的话本子,从未想过去参透其中任何道理,只是偶尔想起她的时候,就忍不住看看院子里的花,或者看看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本。

    甫一翻开两页,又忽然想起,自他离开尚书府后,短短数月受尽苦楚爬至人上人,从未后悔过自己做出的一切选择;却在前两日游湖,得她冷眼相对时,心中瞬间生起的万般愧疚。

    他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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