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这时方才靠着廊柱睡着了。
无法,这雨声淅沥,如数落到池子里的声音分外好听,辛夷遭不住,没多久摇着玉骨扇的手慢慢缓了下来,直到垂在腿上不再晃动。
霜叶坐在一旁绣着帕子,时不时抬眼看自家小姐有没有被雨淋到;不过半个时辰,院门被从外头推开,霜叶便看见夫人院儿里的刘妈妈,刚打着伞踩在青石台阶上。
霜叶站起来迎,只是略有些不解:
“刘妈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下这样大的雨呢。”
刘妈妈如今已经瞧见自家坐在檐下睡着的小姐了,也是顿时失笑:
“夫人传唤小姐过去呢,快,把小姐叫起来;再者,小姐前几日不是风寒刚好,下次你可要劝慰着些,别在外头看着雨睡着了,着凉了可怎么好?”
霜叶连连应着,转身去到辛夷身边儿,抬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又低声地唤:
“小姐,小姐您醒醒,夫人有要事相传,小姐……”
辛夷睡得并不沉,此刻霜叶连叫带推的,辛夷很快就睁着稍微迷蒙的双眼醒来了。
刘妈妈上前几步,朝辛夷行了个礼:
“小姐妆安?”
“夫人唤您过去呢,平南王府来了王妃和世子拜礼,奴婢瞧着,那位王妃想见见您,夫人便使我来唤了。”
辛夷初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待听清她说的平南王府,瞬间清醒过来,眉目一凛:
“平南王府?可是那位憬世子?”
“正是。”
刘妈妈应了,低眉顺眼地又行一礼:
“小姐您且快快地收拾着,奴婢先行回去,您也早些去主院,莫要让夫人和来客等急了才好。”
辛夷这便垂下眼帘,点头称是。
待刘妈妈撑着伞走远了,霜叶便来扶着辛夷,告知她另一事:
“小姐,方才您睡着了,奴婢从前院回来,守门的一位姓李的小厮,说是午间,大理寺卿余府的余小少爷,身边一位叫松竹的伴读,送来一封信,要我交与您。”
“奴婢不敢轻易收,怕污了小姐的名声,就回来请示您,现下那信,还在守门小厮那里压着。”
辛夷停下脚步,微微抿唇:
“不用收,往后再有,皆一应留在那小厮那里吧,我不愿看,但往后或许会有用处。”
说起这话,她面色已经颇为冷淡,没有方才那般柔和。
霜叶应了,心下微怵,连忙面似好奇地说起些别的:
“小姐,方才刘妈妈说憬世子,那又是哪位世子?奴婢怎么从未听说过?”
辛夷同她一道儿往屋里走,语气沉沉:
“是不久前刚从封地来到京城的平南王世子,元憬;你不知道也正常,那位世子性子并不温和好相与,平日参加集会也离所有女眷远远的,便是我,也仅是前几日见过一次。”
霜叶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语气有些讶异:
“莫不是那日,从墙头掉下来,又莫名其妙拦住您去路的那位?”
辛夷顿了一下,
“就是他。”
说着,她又努力去想,前世明明认识元憬要更晚些,怎的重来一次,这段时日却每每都能见到?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因为她的重生而暗地改变了。
然,现今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是那平南王妃想见,好歹还不是元憬自个儿的意愿,只消她能收敛着,不引起他的注意,依着自己从前对他的了解,若非是自己心悦的女子,他断不会接受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届时,她即可安然脱身。
想到这儿,辛夷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些,回房里换了衣裳,又洗了把脸,也来不及施脂粉了,就如此素面朝天地去了主院。
甫一进去,就看到母亲宋氏端坐主位,旁边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辛夷只消远远地看一眼,就知道是她前世的婆母,平南王妃。
平南王妃出身高贵,性子也偏随和,除了偶尔有时耳根子软容易被人煽风点火,心机浅薄以外,辛夷那时候还是极敬重她的。
再往下,就是元憬了。
他今日着了月白色的衣服,上面绣了些霁色的暗纹,瞧着多了些清冷感;辛夷垂下眸子,躲开他似有若无看过来的目光,想着方才所见,却总是不自觉想起他那日从墙头掉落的滑稽模样,两次相见差别如此之大,单是稍稍想想,她就莫名有些想笑。
“母亲慈安,王妃金安。”
她柔声说着,又侧着身子,朝两位长辈福身行礼。
平南王妃刚一看见辛夷,确有惊鸿一瞥之意,素来只听坊间传闻,偶尔也曾从其他人家听来两句,早就自己想过是何种女子,却没想到这辛家小姐,通身气质,竟比容貌更要出彩三分。
“快,快坐。”
“这孩子,真真儿是出落地极好的啊?”
平南王妃说着,侧过脸看向宋氏,宋氏当即笑着点了点头:
“承蒙王妃夸奖,是我儿之幸。”
辛夷现下已经站直身子,宋氏朝她招招手,她便顺势走过去,坐在宋氏下首。
平南王妃显然满意极了,看这辛家小姐,也很是知书达礼的模样,即便如此娇惯长大,却半点儿未沾染京城其他好些贵女身上那种跋扈娇纵之气,实属难得。
再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元憬,心思他性情如此乖戾,若能得这般柔婉的女子做良妻,也能多多包容劝诫不是?
——只是也不知憬儿心里如何想?
平南王妃心知世子脾气犟,若是他不满意,便是再好的女子他也不想要的,只是如今八字还没一撇,这辛家女又待字闺中,正好还有的是时间仔细商议。
——哎呀,好孩子,真是越看越喜欢。
元憬不知道自己母妃用那一脸慈爱的笑看着辛夷是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好像又中了邪了。
——上次她穿的湖绿,衬得她清润通透;现下着了一身荼白的软烟罗,裙摆处绣了层层叠叠的山茶。
她好像很喜欢这些清雅之色,甚少有深重朱红之类的衣裳首饰。想到这儿,元憬藏在袖子里的手倏忽攥紧,忽然又想起那怪梦,是在不知某一日的夜间,他曾模糊见过,她穿凤冠霞帔,锦绣妍妆的模样。
虽然现下记不清楚,他却清晰地想起当时初初从梦里醒过来时心下的震颤。
元憬又抬起眼帘,先是看向母妃,她正同尚书夫人交谈甚欢,并未注意到自己,如此,他这才偷偷瞥眼去瞧她。
她端坐着,裙摆长长地垂到地上,貌似很认真地在听两位长辈交谈,并未看向他这边,后来大约是他看过去的目光太过灼热,她眼角余光终于稍稍瞥过来些,却也只是礼数周到地朝他微微颔首,半分多余的表情都无,转而移开了目光。
元憬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从前许多人夸过他面相极好,端的是翩翩佳公子,从前在平南封地时,书言还说有姑娘转交给他信件香囊一类的物件。
他即便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儿,却也绝对算不上丑吧?可为何每次见她,她不是欲躲他,就是一副懒得多看他的模样?
元憬心里,破天荒头一次,生出了些小小的挫败之感;他十七八岁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府里管事安排破身的通房丫鬟他看不上,自诩和这天下其他男儿不一样,非得娶一如意娘子,在此之前,绝不将自己随意交出。
可毕竟他也是个普通人,顶着世子的高贵身份,仅是个半大的,甚至还未真正及冠的少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感兴趣地,能入眼的姑娘,人家却十足地瞧他不上。
这种拜礼,又特意把自家女儿叫出来,自然是谁都心里明镜一样,他也知道母妃是有意让他相看一番,她自然也能大致猜出自己母亲用意的。可她这般态度,好似并不大上心。
元憬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说难受也算不上,仅是些略含期待的倨傲被碾在地上了而已。
他又眼瞅着,她面上云淡风轻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时不时还会低声唤身边的丫鬟低下头来耳语几句,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
元憬终于垂下眼睑,看向别处;此刻,辛夷没了那些如锋芒在背的感觉,也稍稍松了口气。
——待他自个儿讨了没趣,自会去寻其他有意思的女子;她虽不知这一世他为何初次相见就对她产生兴趣,却也实在不想步当初的后尘,她心中自是知晓他深情无人可敌,然那些情意却也如山峦般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她想报了前世的仇,再寻个温润平和的夫郎,好好过完这辈子便罢。其他的,亦不敢奢望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颇有倾盆之势,其实平南王妃刚来辛府之际,倒是还未曾落一滴雨的,只是没想到夏日天色多变,没多久就成这样的雨势。
平南王妃倒是想告辞,只是雨下的这样大,便是有马车,也要淋些在身上的,便想等雨稍微小些了再走。
丫鬟婆子便眼疾手快地又伺候了一次茶水,另有刘妈妈转头去了小厨房,端出些精细的糕点出来,在各个桌上都摆了一份。
元憬不喜这些甜食,原就打算不碰一下的,却看见辛夷伸出葱白细长的指尖,轻捻起一小块儿放进嘴里,好像……还微微笑了一下?
——有那么好吃吗?
他听那宋夫人同母妃说,这糕点是桂花糖蒸栗子糕,原本没什么稀奇的,妙就妙在,手艺是跟着宫里的御厨学的,他这才想起来时在马车上母妃同他说起,辛夷的姨母,便是宫里的淑妃娘娘。
——怪不得,是这辛家小姐喜欢吃吧,所以才这么多人尽着她的胃口,连宫里的手艺都学来了。
元憬心下痒痒,终于忍不住,也伸手拿了一块儿,眼瞅着辛夷往嘴里放了一块儿,他也放。
细嚼慢咽出来,似乎……似乎味道真的不错。
只有书言不经意间低头看见,自家世子不知何时,那双眼珠子都快黏到人家辛小姐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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