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宋氏同平南王妃又闲聊了些有的没的,平南王妃倒是一直兴致勃勃,且话题也有意无意地往辛夷身上扯,宋氏自然乐得如此,也就奉陪着。

    平南王妃字里行间,也多是提及自己一家刚从平南封地而来,初来乍到的,难免要多多走动,同京城其他钟鼎之家做好交际,宋氏亦连连点头称是,礼数周全教人挑不出错处。

    说着说着,忽然又提起元憬的学问:

    “从前在平南倒是有在书院学的尚可,如今来了京城,还未寻着合适的书院,憬儿也略有些顽劣,时常不不做学问只知玩乐,愁人。”

    宋氏就笑着,随口一提:

    “这京城有好几座书院,也难怪王妃挑花了眼,不知王妃可晓得岳麓书院?妾身倒认为那个是极好的,可让憬世子去试试,和小女一道儿,那里的学究夫子,皆是大有学问之人,我家女儿回来了,还同妾身说好呢。”

    平南王妃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哪家父母不想让自家子女多有学问,博古通今呢?只是她的憬儿历来是纨绔成性,不喜这些习字读书的事情,这一来二去地,就耽搁了这许久。

    “是吗?有这般好的书院,可得去瞧瞧。”

    ——她只心思这辛家如此会教养,养出个名动京城的女儿来,说不定也有这岳麓书院的一份儿功劳,若是憬儿去了,或许也能一改往日习性,勉励上进了呢。

    ——再者,既到如今,已拜访了许多贵门望族,倒是也林林总总见了不少嫡出庶出的女儿来,却也并没有哪一个,能如这辛家女一般,让她这般满意喜爱的。便也想着,若能一道儿去书院念书,两个孩子朝夕相处的,或许她的憬儿及冠之时,便是能娶妻成家之时了。

    平南王妃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作响,这还未征得正主儿的同意呢,早在心里把元憬的小半生都给安排好了。

    元憬呢,自方才起,就多有失神,也没听太清母妃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什么书院,什么一道儿?

    他明明决意远离她的,为免自己落得梦中那个下场,什么过多的接触都要不得的,现下正是好机会,他完全可以此时开口,母妃和这位宋夫人被他当场下了面子,往后自然是谁都不会再提这件事儿了。

    他转脸看着平南王妃和宋氏的方向,已然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差点儿忘了,她前几日,方才被那个什么大理寺卿家的小庶子退过婚,若他再开口说了拒绝的话,难保她……

    她会很难过的吧?接连两次,在这种关乎婚姻和夫婿的事情上遭人如此对待,她心里定也会不好受的。

    想到这儿,元憬几番斟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元憬其实自认性子并不温和,也鲜少有替人着想的时候,一直都恣意惯了,事事都只管按照自己愿意的,自己开心的来;如此这般,却是头一次,因为其他人而心软,进而委屈自己。

    ——算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元憬垂下眼帘,轻声舒了一口气,待到平南王妃笑意盈盈地问他愿不愿意同辛家小姐一同去那个岳麓书院念书的时候,他没再迟疑,沉着声开口应道:

    “谢母妃和宋夫人的照怀,珩止愿意。”

    宋氏霎时便眉开眼笑,连带身旁的刘妈妈也是一脸喜色,元憬便也勾着嘴角笑了笑,转过头去,却一眼瞧见辛夷微微失神的模样。

    总归是不大欢喜的样子。

    元憬心下一颤,方才那种挫败之感再次袭来,也是心下微叹。

    才只是一道去书院而已,又并非议亲,她如何这样失落?便这般看他不上吗?

    辛夷则奋力压着心里的波涛汹涌,然面上却再没有了方才的云淡风轻了。

    不知怎么,心里总是隐隐不安,这般朝夕相处地,于她来说,并非好事,也并非易事;但是自己人微言轻地,依着规矩也不能公然拒了平南王妃,思来想去,也只得认下。

    这时候,外头的那阵大雨已经下过去了,雨势小了许多,平南王妃说话间便起身告辞,说是回去后且同王爷好好商议一下,届时好让世子同辛夷一起去书院。

    她偏头唤了元憬一声,颇有深意:

    “憬儿,我们该走了,来,跟你辛夷妹妹道个别。”

    元憬不知母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闻此言却是猛的呼吸一滞;平南王妃已经话里有话地教他唤“辛夷妹妹”了,他抬头看她此刻终于变得略微有些拘谨的神色,忽然觉得这个稍显亲密的称呼,仿佛也没有那么不合时宜了。

    他站起身来,外袍翻动间,已然走到辛夷面前不远处,迎着这主厅所有人的目光,他头一次正正经经地朝她作了个揖:

    “辛夷妹妹,我这便告辞了,还请留步,他日书院再会。”

    辛夷亦福身回礼,端庄大方,语调柔和:

    “世子爷慢走,恕不远送。”

    元憬终于眼里有了些星星点点的笑意,来了这辛府许久,没想到到最后一刻,才同她说上话。来之前他还心思,她身上那么些神秘之处,莫不是真会勾人魂魄?结果胡思乱想这许久,人家连正眼都没怎么看过他,直到这最后一句告辞的话,也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回,才开了口。

    ——小姑娘哪里有要勾他魂魄的意思?明明是他自己个儿心性不定。

    元憬随着母亲踏出主厅门槛儿,宋氏和丫鬟婆子跟着出来相送,他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到她刻意落在人群最后面,假意相送,只迈了几步便不再往前。

    他复又转回去,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神色,忽然就想起初相见时自己失礼至极的倨傲模样,莫不是那时候,她就不待见他了?

    如今却什么都无从知晓了,他亦说不上来自己是何心思,只知道这辛家小姐并非他猜想的那般,至少是比他从前在京城中见过的那些高门千金要好些的。

    约摸是那种,误会了人家后心里生出了愧疚,有些后悔的时候,发现人家已经恶了他了,可巧自己发现了,就还稍稍带些委屈。

    ——他也并非故意的,只是无心罢了。

    出了辛府后回王府,路上平南王妃倒是断断续续夸了辛夷许久,元憬还想着方才那句“辛夷妹妹”,不知怎么,心下莫名多了些柔软,他还从没唤过哪个姑娘作妹妹的,感觉还挺新鲜。

    “母妃,”

    元憬突然开口,轻声唤着同坐马车另一侧的平南王妃,她立刻停了还没说完的话,

    “怎么了,憬儿?”

    元憬薄唇微抿,顿了少倾,这才开口:

    “儿子前不久做了些心烦意乱的怪梦,被魇着了,儿子少不更事,只是想问问母妃,梦中所见,可能当真的?”

    平南王妃听了这话,霎时就笑了:

    “我的好憬儿啊,你怎么这样年纪了还犯傻?梦里的东西子虚乌有如何能信?”

    想了想,她又开口道:

    “不过倒有另一种说法,说梦魇和现实,正正好儿是反着来的;所以憬儿,你也别多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做点儿噩梦有甚稀奇的?夏日本就夜长,睡得沉了便梦魇,改日母妃给你送去些安神香就好了。”

    元憬听了,似若有所思,但也没再问,只撩开马车那块四方窗帘,去看外头薄薄的雨雾。

    马车轱辘滚在官家大道的青石板上,来往一路溅起许多水花,疾驰而去,须臾便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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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却又轰轰隆隆地下起了倾盆暴雨,另带些电闪雷鸣的,天色瞬间漆黑,又瞬间亮如白昼,循环往复,颇为震慑人心。

    余府,扶云苑。

    余洛安从梦中惊醒,松竹已从偏房听着动静过来,点亮了两盏灯,安静地侯在三重榻的帷幔后,没有出声。

    外头雨声不小,又是风雨交加,他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头发披散毫无平日气度,只着白色亵衣,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

    他方才又梦见幼时,自己和母亲受尽凌/辱,挨打受骂、遍体鳞伤是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有时吃的东西比狗都不如。

    那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噩梦,是阴影。

    后来他的辛夷姐姐待他那样好,给了他新生,给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可他还是怕,他穷怕了,又怕被抛弃,他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所以他拼命地往上爬,付出一切也要拥有权势和地位,什么道德品行,什么男儿之志,甚至他唯一珍之重之的阿辛姐姐都可以抛弃。

    他做到了,他如今想要的一切都得手了。

    可方才下了一场雷雨,他梦魇了,就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中。

    他惊醒之际,还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懵愣了很久;直到松竹进来点了灯,他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松竹还在几步开外侯着,语气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喝些热茶压压惊。

    他身上还微微颤抖着,此刻却半点儿不想喝什么热茶压惊;他想起从前在尚书府,他每每在打雷时做了噩梦,姐姐都会抱他入怀,好声宽慰的。

    ——姐姐?他的阿辛姐姐呢?

    余洛安此刻好似有些癫狂,也或许是受了噩梦的刺激,赤着足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地推开松竹欲要搀扶的手,扑到不远处的梨花木柜旁,从里面捧出个精雕细琢的木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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