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如数的书信和字画,皆是他从前同辛夷从定情到订下婚约的这段时间,交付给对方的东西;是他如今所剩无几的,能用来缅怀过去的旧物。
松竹走过来,把那木柜旁的云纹罩子的柱灯点亮了,好叫余洛安能看的更清楚些。
余洛安现下形貌颇有些狼狈的,墨发披散凌乱,里衣松垮,捧着那些半点儿不值钱的东西,失神癔怔。
他方才做梦,梦到七八九岁的时候,遭人殴打至半死,那些人口口声声骂着他“狗杂种”,在他身上打下了无数的疤痕。
他的母亲,疯疯癫癫,无法保护他,甚至目光呆滞地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疼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些人每每都对他拳脚相加,他的脸被踩在地上,看着眼前尘土飞扬,还有那些施暴之人丑恶的笑脸。
他真的好恨。
凭什么他一出生就要承受这样的苦难,这世间万物,无一善待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掉他的人性和良知;他甚至想过去死,直接结束这低贱到尘埃里的一生。
他本来也并未奢望过人上人的生活,只消能够像正常人那样,吃饱穿暖,有一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但老天爷恨毒了他,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若不是,若不是阿辛姐姐……
那是他最后一次挨打,他顶着满身的泥土和污糟,抬头便看到了她。
他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华贵的姑娘,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他那时初初看到,恍惚还以为自己已然死了,见到了天上的仙子;人世间,果真有这般美好的人吗?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她会是改变他一生的贵人。
他趴在地上,看到她款款走来,低声地问他,愿不愿意跟她回去,她心疼可怜他,不欲他小小年纪,此般少年却活成这样。
——“我有一个早夭的阿弟,他若是还活着,应该也同你一般大。”
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眉目眼梢都是怜爱,可惜多半不是给他。
她救他回去,最初只是因为她的阿溯,辛家六岁夭折的嫡长子,辛溯。
或许对她来说,不过是心中悲悯,随手捡了个没人要的玩意儿,可对于他来说,却是天降救赎,再造之恩。
他原于万丈深渊中生不如死,可她缓步走来,举手投足之间,字字句句,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又给予他成为人上人的一切。
余洛安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段美好的日子,但凡一回忆起来,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不配辛夷半分情意的负心之人。
他垂下眼帘,又低声地唤旁边侯着的松竹,对方向前几步,弯腰听他吩咐:
“我之前让你送去的书信,可有交给姐姐身边的霜叶姑娘?”
松竹面上稍露难色,但也如实回答道:
“公子,尚书府的守门小厮并不让奴才随意进去的,说是代为转交给霜叶姑娘,奴才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余洛安瞬间扭头看向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是了,他如今同辛家闹到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合该人家这般拦下的,他只担心,也不知她看到了没有。
“便是,也没有收到回信吗?”
松竹摇了摇头,余洛安这下泄了力气,抱着那个木盒颓坐到一旁,再无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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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不久,岳麓书院的休沐日结束了,辛夷这天很早便醒了,想起前世的时候,在书院那段日子也还算快活的,虽然被退了婚,但余洛安大约是为着避嫌,也或许不敢见她,便没再去岳麓,听闻是转去翰林院了。
只是又忽然想起,若是元憬也去岳麓了可怎么好?前世可没有平南王妃来家里拜礼这一段儿,自然也没有元憬去岳麓书院念书的事情,她是在平南王一家搬来京城两年后,方才在宫宴上见到元憬第一面的。
现下有了这样未知的变故,她竟一时有些无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着今日起得早,衬着父亲还未去上朝,她便赶巧儿去给两位长辈请安了。
辛纪已有好些天没见到女儿,因着岭南之地发了洪灾,圣上要户部酌灾情拨款拨粮,整个户部上上下下,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便是辛纪,也连着几天,吃住都在户部三司。
此刻辛纪刚整好着装,听下人说大小姐来了,面貌敦厚、五官端正的中年男子已过不惑,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让阿稚先在主厅侯着,夫人还没梳妆好呢。”
旁边的丫鬟依言退出去,临近门口又被叫住:
“对了,叫厨房多做些早膳,照大小姐的口味做,他们省(xing)得。”
“是。”
丫鬟出去以后,宋氏往发髻上插着玉簪子,转头温声细语地同夫君交代着:
“早些天因着阿稚被余家那位退了婚,妾身瞧她是伤着心了,好些时候没来请安,估摸着是怕咱们看了心烦,怪罪于她。”
宋氏轻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感慨:
“阿稚她一向最是乖巧懂事,妾身失了幼子,只剩一个女儿了,本来都好好儿的,何苦竟然要遭这样的罪;为人母的,我又如何会怪她呢,只希望夫君等会儿用膳时,千万莫要再提那事。”
“至于婚姻之事,没了这桩,妾身自会给她相看更好的人家。”
辛纪当即应下,这才踱步走过去,帮宋氏另带了一朵珠花。
其实二人也是忧思过度了,上辈子的辛夷倒是真的伤心,现在的辛夷,对退婚之事只有庆幸和淡漠。
她现下只想好好孝敬他们二位,尽尽自己为人子女的本分。
一家三口坐到一起,食案上摆的几乎都是辛夷自小爱吃的那些,她抬眼看了看爹爹和娘亲,想起从前,又是止不住的心酸。
不过还好,如今为时不晚。
饭时宋氏又随口提了一嘴,说大约那憬世子也要去岳麓书院,届时大可做个顺水人情,引他去见见周夫子。
“他既是世子,平南王自会仔细打通关系,不用那繁琐的会试便可入院,周夫子是你的恩师,届时也不过是带他认个路的功夫罢了,平南王如今势大,如此这般总不会错的。”
宋氏自然是考虑周到,即便不为和元憬的婚事,单凭平南王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最好也是思量着讨好一二。
辛夷手中汤勺一顿,倒是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心中仍是些许抵触,约摸想起点儿前世的恩怨纠缠,以及前两次见面他的不寻常,再好吃的饭也有些食不知味了。
——拉倒吧,应付应付了事。
现今正坐在马车里,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应付了事”的元憬,正略有些紧张地摆弄着腰间挂着的香囊。
“本世子今日,穿的好看吗?”
他沉下声音,仍稍微带些少年稚气,问一旁的书言;书言自然是不假思索地一句:“好看!”便脱口而出。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安抚作用,他又想起那日拜礼时遭辛夷百般不待见的光景了;不然,这次再见,便同她好好说说初次见面时候的唐突,致歉之后,讨她一声原谅?
少年贵人几番思索,却拉不下脸面来,仍想着从前的自己,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想起刚来京城时,还一时意气,打折了那为恶乡里的一个小庶子的腿,都无半分悔意。
——如今怎么可以为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子低头?怎么可以?
这两天真是入了魔了,怎么能生出这么不争气的想法呢?难不成接下来的,就要像梦里那样……
——不行,绝对不行。
元憬好像一瞬间,忽然想通了,他眨巴了下眼帘,决意还是像以前那样,离她远远的好些,要不该失了心智了。
他端坐马车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已经想好,等会儿若是见到,她如何脸色待他,他也要以那样的态度回敬过去,自己身为世子的体面尊严如何能丢?
已经这般想的清楚了,马车到了书院门口停下,元憬习惯性掀开方帘,外头宽阔大道,路两边栽了许多青竹和南山松;远远地,元憬便看见了辛夷,着一身青白的长裙,外面一个缟素色的褙子,绾着略微精巧些的垂挂髻,戴了个白玉海棠攒珠簪,明眸善睐,仪静体闲。
一旁的书言不过一眼没瞧见,就眼前一晃,原本端坐在面前的世子就不见了人影,他赶忙拉开马车门帘追下去,就听得自家世子:
“辛夷妹妹!”
元憬下了马车,连忙唤道;辛夷方才侧身走到正门门口,闻言下意识转过头来,
见是元憬,面色明显僵硬了一瞬,又立刻恢复成往常那般柔和模样,却不着痕迹地稍稍后退一步,正好叫元憬看个清楚。
他原本疾步走过来的步伐慢了下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教她这般害怕?
元憬现下好像已经忘了方才在马车内所想所思,一句高声叫出来的“辛夷妹妹”,已然将他期待中略带些忐忑的心情,暴露个精光。
他朝她走近两步,受了她一礼后,已然按捺不住地开口:
“几日不见,辛夷妹妹可安好?”
他比她高出许多,如今低下头去轻声问候,却只得看她一个发顶,少女微垂着头,行过礼后也不抬起脸来仍是低眉顺眼的:
“劳世子爷惦念,辛夷一切都好。”
她语气略有些疏离,其实对于现下两人的生分程度来说,这般淡然有礼是对的,但落在元憬眼里,难免有些故意为之的意思。
他眼睫颤了颤,又动了想道歉讲和的心思。
并非因着什么男女之情,只是莫名其妙的,他心下很不想她这般淡漠态度地对待自己。
明明梦里的她,是嫁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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