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于是当白发须眉的周夫子坐到上首的位置时,元憬垂着头,约摸自个儿当是这整个堂内最心虚的那个了。

    所幸周夫子只是抽验,学生这般多,他几次眼神扫过元憬,都并未提及他的名姓,想来这周夫子当也是对这憬世子的做派名声略有耳闻,现下便有些许观望之势。

    元憬松了一口气,偷偷瞥眼去看屏风后的辛夷的身影,心里暗下决心,下次绝不这样了,定要好好完成功课,不定还能在辛夷妹妹面前出一次风头,也好叫她知道,他也并非外头传言的那般草包的。

    抽验结束后不多时,元憬本还极认真的听着,另在书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地还能偷着间隙转头去看看辛夷;只周夫子几次抬头,却都瞧见元憬侧着脸不知在看什么的模样,也是他倒霉,认真听授的时候周夫子没看到,走神偷懒的时候夫子却一逮一个准儿。

    当下那周夫子心下便多有不悦了。

    他在这岳麓,向来便是以严厉著称,颇受学生尊崇的,他的课,从来就没有哪个学生敢如这憬世子这般,又是走神又是划水,即便一开始忌惮他的世子身份,此刻那刻板学究的脾气上来了,也管不了这三七二十一。

    “珩止。”

    这头一声,可能是周夫子年龄大了声音低,元憬又是听惯了别人唤世子或憬世子,当下并未立即应答;待堂下所有学生,听不到有人应夫子,纷纷左顾右盼后又一齐看向元憬的方向时,忽觉气氛不对的元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上首那个严苛无比的周夫子唤他了。

    为师者,向来是用来敬畏的,元憬虽知内心谈不上“敬”,但古往今来无人能逃过的“畏”,他却也是有的。

    着殻青色交领袍的少年只得慢慢直起脊背,站起身颔首致意后,抬头看着不远处直勾勾盯着他的夫子:

    “学生在,但听夫子教诲问询。”

    周夫子淡淡地瞥他一眼,垂下眼帘看向手里的书,声音沧桑浑厚地开口道:

    “我方才讲《汉乐府诗集》,你便同在座说说,讲到第几卷第几节了?”

    “若如此简单的问话你都答不对,老夫可就晓得方才你是没仔细着听,届时老夫可不会管你是什么尊贵无匹的憬世子了,须知这天下的书院皆是此般规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拜我为师,我自有教导你的道理。”

    元憬一听就知道自己方才是被逮了个正着,可不巧的很,他单知道是在讲《汉乐府诗集》的第七卷,却也并不知晓具体是哪一节的。

    整个殿阁一片静默,元憬须臾之间用余光打量屏风后的辛夷,却发现她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转过头来看着他,而是自顾自地低头写着自己的。

    不免又是一阵无奈,环顾了四周,也没一个人同他使个眼色什么的,兴许是这周夫子果真十分严苛,也无人敢私下搞这些动作,元憬便知不能像从前在平南之地的书院那般为所欲为了。

    这里没有附庸他父王的小官子弟,只有跟他不甚相熟的同窗。

    元憬便只得硬着头皮:

    “回夫子的话,是第七卷,第……第三节……”

    话音刚落,堂下瞬间一片低低的哄笑,元憬眸色一沉,已然知晓自己答错了。

    果然,周夫子一脸不虞,拿出桌角的木戒尺,重重地击在面前降香黄檀的矮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后,霎时整个堂内便安静下来。

    “成何体统?”

    周夫子低声怒斥,只不知是训斥其他学生,还是单训斥元憬一个的,左右他此刻脸上已经叫羞惭覆盖,微垂着头,耳朵尖儿都发热泛红了。

    然这个时候,旁侧咫尺之遥的辛夷,还是没转过头看他。

    “珩止。”

    元憬闻言立刻回过神来:

    “学生在。”

    “是第七卷第六节,你既回答错了老夫的问题,可否甘愿受罚?”

    ——这话说的,好像他不心甘情愿,这周老头子便不会罚他了似的,但元憬此刻可不想再丢一次人了,只能低眉顺眼,佯装谦恭:

    “学生犯错受罚是天经地义,夫子尽管责罚,学生皆一概受着,长了记性,下回绝不再犯。”

    周夫子此刻脸色才稍稍好转了一些:

    “既然如此,你是来岳麓后头一次犯错,老夫便不罚你太过,你且带着你的书,站到檐下去,且笔记也不能落下,下学后老夫还要看,若是少了一个字,你便回去将《凉州词》整本抄一遍。”

    元憬心下一惊,却也只好依言应下,拿着手中的书和毛笔,悻悻地站到最后面的檐下。

    周夫子又喝了口茶,慢慢开始了他的说道。

    书言悄悄咪咪地蹭过去,因着前面屏风帷幔的遮挡,并未有人发现什么。

    “世子爷,您方才怎么没听呢?奴才还以为这么简单的,连我都知道也记得的东西,您定能答出来呢。”

    元憬一噎,一瞬间真恨不得掐死这没眼力见儿的兔崽子。

    “就你长个嘴会说话?给本世子闭上!”

    元憬低低地斥了一声,书言立刻噤声,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再动作了,元憬看了看殿阁内认真听讲的其他人,只得一手托起书,一手拿着毛笔继续写写画画,好生困难。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快下学,阳光已然透过房檐斜斜地照进堂内,元憬后背被晒的有些发热,额上也生出些细细密密的汗珠。

    手上的《汉乐府诗集》,笔记倒是记了不少,可惜字迹并不大好看,且毫无章法可言。

    他个头不低,从他站着那个角度,是可以约摸看到些辛夷的桌面的,虽说不太清楚,但仍能看出整齐娟秀的大致样子,元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眸色又沉了沉。

    这时上首的周夫子却唤:

    “珩止——”

    元憬一激灵,赶紧端正站好,却瞧见周夫子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少年便心思这是要放过他了?当下便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最后面走到上首周夫子的位置,却见夫子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手心朝上。

    “将你的书给予老夫看看,先前交代给你的笔记可有仔细记下了?”

    原是讨要这书呢,元憬不以为然,心想这下可是不给他机会整治自己了,连忙把手里的书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请夫子过目。”

    他倒是一脸喜意,不经意间抬头,还看了看刚蘸了墨水描帖的辛夷,又是好一会儿移不开眼。

    正微微发愣间,却听周夫子一声戒尺重重敲在木桌上的钝声,元憬立刻便回过神来,殿阁内仅剩一半未走的学生也都停下手中动作,分分看热闹一般瞧向这处儿。

    “这便是你所谓的长了记性绝不再犯,你可有真的细听老夫的教诲?”

    “实在是顽劣不堪!你怎能连字都写错?老夫尽观你这百八十字,竟有十几个错处,你现下尚不足弱冠,对待学问却是如此态度,屡教不改!”

    元憬赶紧低头去看周夫子翻到的那处,果真是错了,可大多不过是多一笔少一划的错误罢了,又何至于这般严苛?

    周夫子可不跟他过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已然气得吹胡子瞪眼,

    “既如此,憬世子也莫怪老夫冷漠无情,老夫既为人师,便是万死也要尽到本分,况且王爷当初寻到岳麓,也同老夫说的明白,‘幼子顽劣,若为教化,打骂皆可’,如今你犯了这样大的错处,我叫你最后一声世子是对你身份的尊敬,随后便要打你作为学生该罚的手板,你认,还是不认?”

    元憬心下一惊,已然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周夫子竟然真的敢这么做,且还振振有词,竟连父王都搬出来了?

    ——忒丢人了!

    眼瞅着周夫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元憬赶紧道:

    “夫子莫要动怒伤身,学生……学生认罚就是。”

    言罢,元憬破有些大义凛然似的,慢慢伸出了左手,此刻再无法提及往日的尊荣和倨傲了,活像个颤颤巍巍挨罚的孩童,生生多了几分滑稽。

    周夫子早就心思教教他规矩了,这会儿自然不可能手下留情,手起棍落,

    “啪——”

    这第一声极重,就连辛夷,也下意识地抬起眼帘看向这处,

    元憬倒是疼的不得了,可是天生贵人的傲气不能丢,他不着痕迹地咬了牙受着,动都没动一下,也未出声。

    第一下受过,那原本细腻如瓷的修长手掌瞬间便红肿起来,书言在檐下看的心惊胆战,不由得替这周夫子捏了一把汗。

    ——得罪了世子爷,便是世子如今碍于脸面没有闹起来,往后只怕是要鸡犬不宁了,他至今犹记得当初在平南封地,他家世子爷气走了四位夫子的丰功伟绩。

    元憬这会儿才管不了书言想什么呢,他挨了这第一下,霎时便不自觉抬头看向辛夷的方向,却发现久未看向他的小姑娘,现下搁置了手里的毛笔,眸光闪闪地看向他,视线两相对视后,她又略微闪躲着,顾盼流转间,眼睫微颤。

    他喉结微动,好像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虽下颌冷硬,眼神却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柔软。

    ——好像,好像方才痛的不行的手心,现下也没那么疼了。

    倒是心口,又麻又痒的,元憬不知是何缘故,被打的屈辱和愤恨,瞬间烟消云散,只余一些怪异地,说不上来的情绪搔动着。

    周夫子倒是没发现他都走神了,否则只怕又是一顿罚少不了,几声闷响过后,手板终于打完了,元憬的手已然青紫肿/胀,令人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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