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场气氛略有些怪异, 但好歹勉勉强强地上完了第一节射箭课。
辛夷瞧着午时刚过, 急急忙忙就告辞了, 称是家中父母还等着她回去用午膳,元憬连拦都来不及拦。
辛夷如今被动,心慌意乱, 不知该怎么面对元憬;毫无经验的小世子回了王府,又把之前摒弃的话本子拿出来, 好好看看这里面的大有学问之处。
随后的几天里,辛夷一天好几个时辰都待在校练场,辛大人和宋氏开始并不知女儿这般频繁往府外跑是作何, 尔后问了霜叶才知是为了准备日后的秋猎。
宋氏是知道女儿一向有自己的想法, 不欲多加阻挠, 只叮嘱了几句, 辛父平日里忙于户部事务, 初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惊诧了一下,随后看辛夷实在坚持,也就随她去了。
后来的七八日, 日日元憬都极认真的教辛夷射箭之术,亦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未再有半分失礼逾距;辛夷稍稍定下心来,谁都没有再提元憬当初失言一事。
辛夷学的还算认真, 不过几日,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端弓摆箭了,虽然还是瞄不准, 但最起码不会像最初那样一支箭飞到一半儿落到地上。
她心里莫名欢喜,是以平日里待元憬态度也稍加热切,有时候他又在她面前犯傻胡言,辛夷也懒得出口计较,一笑置之便罢。
元憬这回倒是极敏锐地发觉辛夷态度的软化,也挺有眼力见儿的,会说一些讨辛夷开心的话,偶尔还同她聊聊京城最近正热的话本子。
元憬其实不爱看那东西,但辛夷喜欢,他也就仔细琢磨,好让自己能和辛夷有话可讲;慢慢儿地,好像不知不觉间,二人相处起来比从前融洽许多,一方没有再故作淡漠,另一方也摸着杆子往上爬,好歹够的上平常友人之间那般的情谊了。
元憬觉得自己苦尽甘来了。
但好日子没几天,瑞阳节休沐日过罢了,岳麓书院重开了课,校练场的教学只能暂时搁置。
不过幸是仍可以见到辛夷,倒也没差,元憬这日欢欢喜喜地捧了昨日新得的一个话本去书院。是书言献的,说是从前在平南封地时买的,京城并没有,如今已是孤本了。
元憬心思辛夷肯定会喜欢,前一晚就仔细压平整了其中褶皱,干干净净地捧给她。
只是元憬当时睡得晚了,如今紧赶慢赶,到了书院里还是踩点进了殿阁,一时间整个堂内所有人都回头看他,连辛夷也是。
堂上鹤发须眉的正是周夫子,此刻淡淡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只见又是那个素日便最是顽劣的憬世子,免不得就皱一皱眉头。
“珩止?”
“你上前来。”
沧桑浑厚的声音传来,元憬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寻到辛夷,眼看她面上并没有什么嫌弃亦或鄙夷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穿过走廊,大步走向首位。
元憬今日着了铅白的袍服,外裳却为鸦青色。铅白素净,鸦青沉稳,元憬如今一门心思放在辛夷身上,便总是格外注意自己的外表一些。
辛夷只来得及看到元憬袖口的祥云绣纹一晃而过,身材颀长的少年已经走到前方周夫子身侧,躬身行礼:
“学生今日来迟了些,心中已然知错,现下向夫子请罪,还望夫子从轻处罚。”
周夫子连抬头都不必,都知道这倒霉孩子根本就并非真心认错,回回都是态度良好,可惜转头就忘;上回由着他软磨硬泡少了一半的罚抄,写到最后交上来,字迹仍是惨不忍睹。
不过今日也的确不是什么大错,不过是踩着钟铃进学堂罢了,说来迟都有些牵强;周夫子也并非那无故就爱为难学生的人,正欲摆摆手让元憬回自己的座位上,这厢手还没抬起来,元憬不知怎么身形一晃,竟从他袖口中掉落出一不明物体:
“啪——”
元憬眼瞧着地上那本拓印着艳图的书大剌剌暴露在众人前,书封上几个明晃晃的大字:《寻娇记》。
前排一干人等以及周夫子:…………
那站着的眉眼精致的少年瞳孔一瞬微缩,随后闭了闭眼。
——完蛋了。
这个话本,不同于京城其他可以售卖的那些话本子,之所以会成为孤本,就是因为其中一些桃色情节,按照大元朝律法,过于露骨大胆,不宜传播,这才渐渐消失在市面上的。
尤其元憬如今尚未及冠,京城里又一向有一不成文规定,私底下这些高门子弟养多少外室通房都无人会管,只是进了学堂这等威严肃静之地,为保其庄重清名,是绝不许出现有如元憬这般,把艳/情话本带到书院里来的行为的。
如今元憬不但带了来,而且还被最为严厉的周夫子当场逮到,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辛夷看了,都心下惊叹他的大胆,所以元憬的下场,可想而知。
周夫子愣神过后反应过来,果真大发雷霆,当众痛骂元憬一番后,罚他去院中久站,随后还要罚抄一整本的《礼记》四十六卷。
如今正值盛夏炎炎,外头烈日灼心,辛夷一听周夫子这处罚,就知比当初打元憬手板还毒,过半个时辰以后,日头正正挂在头顶,便是堂内四下都要放上几笼的冰块儿来缓解燥热,更何况外面?
若要元憬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如此罚站,都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会否暑气侵身。须知这般不顾及后果的,周夫子还是头一次用来,想必也是气急了。
但落在元憬眼里,却并不如此觉得,他反而心道轻松,不过是罚站加抄书罢了,总也好过撕心裂肺的皮肉之苦。
辛夷眼看着元憬毫不在意地出了殿阁,直直地站在外头正中央,连个阴凉处都不会寻的,因着堂内三面无墙,都是卷起的帷幔,辛夷只消回头,便可看到元憬。
他瞧见了她的视线所及,还朝她咧嘴浅笑呢。
——怕是要不了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辛夷不知心底那些个恨铁不成钢的心境从何而来,她竟莫名有些担忧元憬,她一向知他胆大包天,然今日一言一行,的确错失太大,难免过分了些。
果不其然,约摸半个时辰以后,外面日头越来越大,周夫子见状吩咐旁侧书童将帷幔放下,备好的冰块放好,亦准许各家所带丫鬟小厮,坐到自家主子身边挥扇除热。
自始至终,都未有消气让元憬进来的意思。
可怜元憬,堂堂世子爷,如今栽到一个老学究手里,现下果真是笑不出来了,日头太过毒辣,灼的一身皮好似被万千蚂蚁啃噬,痒痛无比。
书言看不下去了,愤愤地出了殿阁,去给元憬打伞,又扬言要回王府告知王爷王妃,说周夫子苛待他家世子。
元憬也是个犟的,虽然心知母妃溺宠他,若是书言回去说了,定会想法子给他解围的,可元憬却觉丢人,本就自己犯下错处,若再拿强权压人,还不知辛夷怎么看待他呢。
他不许书言私自声张,书言也只得悻悻地偃息旗鼓,又被元憬撵回堂内。
过了半晌,周夫子让学生下课休憩一时半刻,喝水小解什么的,松快松快。
霜叶给辛夷用随身带的竹筒杯倒了些消暑的茶,辛夷喝了几杯,心中还是不甚安宁:她犹记得元憬并未如她一般痴爱话本的,如今却突然带到书院里来,要说是他自己要看,辛夷万万不信,她只怕他是为了她才斗胆,如今却阴差阳错被逮到遭受如此处罚。
辛夷将霜叶手中的小壶接过来,又重新拿了个未曾用过的小杯,腾出手来打着纸伞出了殿阁。
外头很是安静,学生大多躲在堂内不愿出来,仅有些热烈的蝉鸣和刺目的阳光,陪着元憬自个儿。
他整张脸都被晒得通红,面上尽是细汗,好像有些晕乎了,瞧见辛夷出来,又勉强扯出笑来看着她。
辛夷走了过去,抬手之际,纸伞罩在二人头顶,大约能稍微好些。
她将另一手里的消暑茶递到元憬手里,示意他喝:
“世子放心,杯子是新的,无人用过,茶是今早现煮的,如今凉了,喝罢正好爽口。”
辛夷说话还是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的,元憬一瞬还以为自己中暑听错,随后反应过来便大喜过望,晓得她是在关怀他,赶紧捧着小杯一饮而尽。
辛夷把伞递给他先端着,自己继续给他倒了一杯茶,低头温声道:
“前几日我很是感激你教我骑射之术,是以今日才趁此机会出来帮你一些,只是我实在不明,你若要看那书,何必非要带来书院?自己悄悄藏着不是正好……”
“不是——”
元憬却低声打断了她,语气颇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但仍是小心斟酌:
“辛夷妹妹,我并非执意和周夫子对着干犯下如此大错,我是心思你爱看,我又得了京城从未出过的这话本,想着捧来与你瞧瞧的,可谁知一不小心,这才……”
元憬最后一句欲言又止,辛夷听罢噤声:竟果真如先前自己所猜想的一般。想想也是,他自前不久同她剖白心迹后,为顺她意实在是已收敛许多乖戾习性,如今又怎么可能愿意公然在她面前出丑呢?
辛夷心下微叹,一时也颇有些无奈了,她自那时理清思绪后,一颗心一软再软;元憬一片赤忱,她心中亦复杂难安。
还没等辛夷想好如何回话,只见周夫子身边的小书童已颠颠儿地跑来,向辛夷行罢一礼,稚嫩着声音:
“辛家小姐,夫子让我来传话,说您顾念同窗之情固然是好,但未经允许私自来帮犯错学生于理不合,还请您速速回去。”
说完,小书童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转身回来细细叮嘱:
“对了,夫子说了,既然是罚站,就是要晒上一晒的,辛小姐的伞便一道带回去吧。”
眼看着那书童越走越远,元憬倒是已经缓过劲儿来,觉得自己再坚持半晌也没甚难的,把纸伞还给辛夷后,后者接过,转身却拐去了不远处的荷花湖。
接天莲叶无穷碧,一直延伸到岸边,辛夷打着伞蹲下身子,伸手去够最近最大的一片荷叶,手起一歪,一声轻微脆响后,那片伞状荷叶已经安稳地落在辛夷手里了。
她转身回到元憬罚站的地方,还没等元憬反应过来她想作甚,辛夷已然踮起脚尖,将那荷叶倒过来,扣在了元憬头上。
她站稳身子,这时看着元憬别具一格的“帽子”微微一笑:
“世子莫怪,我也愚钝,除此之外想不出旁的法子了;荷叶简陋,但想必周夫子斥过我的纸伞,对这叶子不会再有微词,世子能遮挡一二也尚可。”
作者有话要说:码字的时候,听着的歌正好随机播放到《何必诗债换酒钱》,有一句歌词:若趁游兴直到酣,千字文章不值钱(绿唧唧的订阅是千字三分),好嘛,真够应景的,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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