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说罢, 转身欲要离去。
元憬顶着头上别具一格的“帽子”, 还愣了好一会儿:辛夷主动示好的时候并不多见, 他恍惚还以为是自己晒晕了才会出此幻觉。
然头顶真切的荷叶和较之方才明显阴凉些的感觉,无一不在告诉元憬,他没有做梦, 辛夷给了他水喝,还不顾周夫子的训斥, 给他摘了荷叶做伞。
元憬忽然感觉刚才被晒蔫儿了的身子都变得不再虚弱,瞬间打起精神来。
这厢辛夷回了殿阁,没有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 而是越过前排众人, 走到正在垂首翻书的周夫子身旁, 先福身行了一礼, 待周夫子抬头, 这才温声开口道:
“夫子莫气,有些话学生同您说难免逾距,但现下形势所迫, 还请您莫要介怀。”
“外头遭您罚站的那位憬世子,私藏□□带到书院的行为的确不可取,也当罚;只是如今外面烈日当空酷暑难耐,憬世子毕竟身娇体贵千金之躯, 若是旁的责罚也就罢了,这样罚站在外头许久,恐会大有不测啊。”
辛夷说完, 偷眼去看周夫子,见对方并未因她这话生气,顿了一顿,也就斗胆继续低声道:
“学生也知夫子您为人师表不惧强权,但憬世子毕竟非同一般高门子弟,且他在外头晒这一半个时辰,想来已经知错,学生方才出去瞧,憬世子身子虚晃,好似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学生斗胆,还请夫子三思。”
话音刚落,周夫子微微皱起眉头,但也并未出言斥责辛夷,而是转过脸去看着面前虚空处,想是正在沉思。
辛夷是个心思缜密的,眼见周夫子这个反应,如何还不明白他是被自己的话说动,兴许是方才见天气如此热烈,又听她说元憬受了暑气,这才动摇了。
她又赶紧趁热打铁:
“学生也知那憬世子顽劣不堪,但此次天气炎热,还望夫子饶他这一回,往后学生尽量在旁时时督促着,绝不叫他再惹夫子不快。”
辛夷句句铿锵地向周夫子保证着,周夫子这会儿却听出些不对劲来,毕竟男女有别,为何会是辛家小姐替那个憬世子求情?
“他想免除责罚,怎的不自己来寻老夫说,何苦叫你一个姑娘家来受老夫冷脸,竟为他一个寡廉鲜耻之徒求情?”
周夫子右手捋了捋胡须,声音苍老却有力,如今眼神中尽是疑惑,偏头仰视着恭敬垂首的辛夷。
辛夷仍是从容:
“前不久平南王妃来尚书府拜礼,曾同家母相谈甚欢,亦嘱咐过学生,平南王一家初来京城不久,望学生看在同窗情分上关照一二,如此,学生看憬世子实在难捱,这才找来夫子求情的。”
话说到这儿,周夫子已经无话可说了,他本就一时意气,当时只觉这憬世子仗着家世为所欲为,几度视书院规矩如无物,这才怒火攻心降下重罚,然方才辛夷三言两语,周夫子也心下微怵,说全然不畏权势断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暴晒这半晌,再加上随后罚抄的足足四十六卷的《礼记》,已然是到了责罚的极限;辛夷如今来求情,台阶摆在他面前,无有不顺势而下的道理:
“既如此,老夫便看在各方情面上饶他这回,只是需得你转告他,此等悖逆不轨的大错,往后万万不可再犯了。”
辛夷面上一喜,赶紧应道:
“是——,学生省得,定会把话带到。”
周夫子闻言摆了摆手,示意辛夷且去吧,随后又继续垂首翻看自己的书。
其他人还不知这辛家小姐站在周夫子身旁说了些什么,就见她又眼梢带着笑意,脚下生风地越过几排,只来得及瞧见浮动的裙摆,人已经径直出了殿阁。
烈日当空下,元憬头上顶着那荷叶,乖乖地端站着,一动不动,倒比辛夷头一回出来看到的模样要稍好一些。
瞧见是辛夷出来,元憬起初面上一喜,但随即像是想起周夫子的严苛,又带着些担忧,眼看辛夷越走越近,元憬不禁急急地开口:
“怎的又出来了?我在外头无事的,你这几番往外跑,晒坏了可怎么好,周夫子不会责怪你吗……?”
辛夷闻言愣了一瞬,倒没想到他如今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担心她的处境,她微微笑了一下,重新把伞罩在元憬头顶:
“放心吧,我方才去向周夫子求情,他心软了,许你免了后半晌的责罚,只把那《礼记》抄完便可。”
“走吧,我方才出来的时候,吩咐了你的小厮,让他去弄了茶水矮凳,你在檐下歇歇再去上课吧……”
元憬还没缓过神,怎么周夫子会这般好说话吗?辛夷去替他求情,想必没少挨训斥;他又细心发现,她现下已不再唤他作世子了,而是你我相称,这样一来,总归是多了几分熟稔。
元憬心中一动,眼看着辛夷转身,他连忙伸手,细长的指尖一下子便揪住辛夷的广袖末摆处,对方身形一顿,略带些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
“怎么了?”
辛夷还以为元憬尚有旁的事要说,遂半侧过身,安静地等着他开口,却不想面前少年红了耳廓,眼神闪躲着慢慢放开了辛夷的袖口,支支吾吾地:
“也没有旁的,就是……需得你许可的事情;你我相识数日,便是别的陌路之人,才以尊称唤之,我……我听了这许久的憬世子,早听够了……”
元憬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发地小了下去,他说这话没头没尾,辛夷却心领神会,一瞬便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她微抿着唇,略略思索过后,轻声开口道:
“那不若,元憬?”
“……”
——好似中了邪一般,“元憬”二字甫一从她口中出来,他便觉心口一震,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心中欢喜至极,他眼睫轻颤,心脏狂跳,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哑着嗓子低低地回:
“嗯——。”
辛夷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
——果然,不管几世,他都喜欢她唤他元憬,而非王爷或世子爷;该说不说,他现在的模样还怪可爱的。
辛夷眼梢流露出些许笑意,正打算唤他同她一道儿回去,元憬却又鼓了鼓勇气,迟疑着开口:
“等等——,”
“那——,辛夷妹妹这个称呼,我也不大喜欢的,旁的人都可以这样唤,他们同你也是生疏的,但我如今不一样,我能不能……”
辛夷没想到他竟得寸进尺,不过如今她面对他没有从前那么排斥,也就没有立刻驳回,而是静看他说些什么;
元憬说着说着,忽然眼前一亮,想起辛夷的小字,他从前只听过一次,便觉“阿稚”二字十分的小意缱绻,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有机会可唤上一唤。
“我……我想唤你的小字,阿稚。”
辛夷一愣,猛的抬眼看向元憬,恍惚竟好像在他身上又看见前世那个元憬的影子,除去平日里在外人面前要唤王妃,私底下他也爱唤她阿稚,说她的身边,唯有亲近之人可以这么叫,他也想做她的亲近之人。
辛夷说不上来那一瞬心中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些怅然若失,又好像有些说不上来的怀念,可迎着元憬满目期待的目光,她何至于忍心说出半个“不”字。
于是元憬在忐忑不安中,等来了她的点头:
“好,随你的意。”
不为别的,单算还一部分前世对他的亏欠吧。
少年转瞬便咧开嘴角笑得灿烂,又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接过辛夷手中的伞,小心罩着她不必受烈日灼烤,两人一同回了殿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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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日,但凡休沐,两人便约好一起去校练场习骑射之术,辛夷得了元憬的细心教导,她自己又灵泛通透,一点就会,不多时就大有长进。
元憬又教她骑马。
辛夷会骑马,但也只是从前偶尔骑过,并不精通的,若要骑在马上射猎,就更不可能了,元憬要教的,就是不求她十分精通,但要在短时间内把基本技术学会,最起码要能骑在马上安稳把箭射出来,才像样子。
那日书言和霜叶二人去练场后院牵马,便只剩辛夷和元憬二人。
辛夷早就看上了苑内角落的那个秋千,如今得了空休息,一溜烟儿跑到上头坐着,旁边的大榕树高耸宽大,伞伞如盖,正好遮住了头顶炽烈的阳光。
辛夷脚尖使力,前后摇晃着,但终究有些吃力。左顾右盼,霜叶还没回来,元憬在那边擦拭弓箭,她只得把头靠在右手边的绳索上,自己晃荡。
不远处的元憬便落入眼中,他今天穿了玄青的里衣,外袍着蒼色,让辛夷想起近日读书,有一形容翩翩少年的诗句: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元憬虽不足二十,可这诗她头一次看见,便觉如今京城内能当得起的,或许也只有这憬世子一人了。
晃着晃着,她闭上眼,听着耳边沙沙的树叶风声,冷不防身后有人轻轻一推绳索,原本已经停下来的秋千再度晃起来。
辛夷猛的睁开眼,偏头看去,竟是元憬,不知何时没再摆弄他的弓箭,而是绕到她的身后,在帮她推秋千。
她眼皮动了动,眨了眨眼后又把头扭回去,什么也没说。
晃动幅度并不大,正是舒适的,两人如今关系缓和,辛夷也正是有求于他,是以如今得了独处机会,便斟酌着想要开口去提起。
还没来得及张嘴,元憬却先开口了,少年声音清朗,洋洋盈耳:
“阿稚,有件事儿,我想了想,还是要同你说明白的。”
辛夷闻言没有打断,俨然默认他继续说下去,元憬便又从容开口:
“秋猎约摸十月中旬,如今已近八月,须知我自小在平南学习骑射之术,又不喜念书仅精于此道,方才习得其中一半精髓,你若想凭这几月,便要在秋猎里一众男子中取胜,恐难上加难。”
这是实话,辛夷倒也承认。不过元憬又哪里知道,她根本不是为真心学习骑射,而是另辟蹊径,欲要搬他这个救兵呢。
辛夷只是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呢,他竟自己先提出来了,她便仍是一言不发,只等他的下文。
元憬从秋千后绕到辛夷身前,目露担忧,精致贵气的眉眼此刻没了平日里的张扬笑意,又带着些迟疑:
“我听说秋猎当日可选择和旁人组成一队来参加,昨晚我心思到此,想了半宿……”
“阿稚,你若非要去参加秋猎,也可同我一道,胜算大些。若能得了头筹,我皆让与你。”
元憬此刻垂首直盯着她,目光如炬: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读者说元憬像个大狗狗,我想了想,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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