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 中途还许多灌木树林, 元憬愣是生生闯了出来。
围猎场边缘是一圈一人高的围栏, 另隔数尺站了一些守卫将士,眼见有人直直地冲出来,都惊了一跳。
“来者何人?!”
领头一个穿着盔甲的肃穆士兵上前高声询问, 元憬的马距离他约摸半里地,堪堪未停, 元憬亦高声回道:
“平南王府,世子元憬。”
“让开——。”
是他们招惹不起的贵人,可是今日秋猎事关重大, 谁又敢擅离职守由着这位憬世子踏破围栏?
眼看来人势如破竹, 半点勒马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那些将士左右为难, 面面相觑, 但元憬的马快要近他们的身之前,那些人闪躲着,终究还是给他让开了。
一阵噼里啪啦木块破裂的声音过后, 元憬已经越过屏障阻碍,仅距辛夷一小段路而已。
虞菡萏这时候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下了马去,急急地扑到辛夷身边:
“辛夷妹妹, 你怎么样?!”
辛夷形容略有些狼狈,衣裙皱乱,长发随意披散着, 沾上了些许草屑。
相较于虞菡萏的急切,受伤的辛夷则显得有些云淡风轻了,不过——
她靠在身后的石头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挺疼的,比想象中疼的多,而且足踝好像也崴了,内里正钻心的钝痛。
虞菡萏蹲身下去扶她,语气十足关切,旁边的宫人和其他几位官家贵女一见有人出事儿,也纷纷往这边聚拢。
可辛夷甫一抬眼,却只能越过人影重重,看见远处骑马飞奔而来的元憬,他逆着光,尘土飞扬间,仿似天降救兵。
她起初是讶异的:他在主猎场,离这里很远,辛夷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越过围栏,如此迅速地风风火火地赶来的。
——好像她每次落难,他都在她身边,竭尽所能地帮她。
元憬这时已经近了,他猛的扯动缰绳勒马,马儿微微扬起前蹄,一阵剧烈的嘶鸣声过后,那些千金小姐纷纷惊了一下,往旁侧躲去。
元憬甩镫离鞍,飞身下马,待辛夷反应过来之际,他已经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
“阿稚——,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气息不稳,可能是太着急了,这会儿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好像倒比辛夷这个正主儿还要难受。
另一边的虞菡萏都愣住了。
她是不知道辛夷和这个憬世子倒有些交情的,见他唤辛夷的小字,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辛夷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皱着眉头摆了摆手:
“不是——,你不是在围猎场?怎么突然出来了?”
元憬还在里里外外地查看辛夷的伤势,闻言便立刻回道:
“我在山腰处看到你摔了,先别管秋猎,你伤的重不重啊……?”
辛夷这时忽然扯动到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不算太重,就是脚崴了……”
——脚崴了,那就是没办法走动了,但是随行的御医都在席台那边,而且在这猎场里也没办法看伤。
元憬皱着眉头,眼里好些心疼,少倾后忽然心生一计,抬手解开身上披风的缎带,搭在辛夷身上。
尔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他半跪着,伸手将辛夷拦腰抱起——
“哎——!!”
辛夷低低地惊呼出声,因为突然失重,她只能下意识地揪住元憬锦袍的后背领口。
“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席台找御医。”
元憬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沉声劝慰她,如今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当务之急是先把辛夷的伤处理一下。
旁边那些围观的都惊了一跳,实在是没想到这样大庭广众的……
辛夷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元憬已经毫不吃力地转过身去迈开步子了,但随即他好像想起什么来,又侧过身去,面向虞菡萏道:
“冒昧问一句,不知这位小姐,姓甚名谁?”
虞菡萏回过神来,连忙回答:
“京兆党尹虞征之女,虞菡萏。”
言罢,元憬这便朝她低头颔首示意:
“虞小姐,方才辛夷妹妹从马上摔下来大家有目共睹,我虽失礼于辛夷妹妹,但也实在事出有因,且我二人尚隔着一层披风,不算过分亲密,但如若万一,以后有人因此诟病她,还望虞小姐能够帮忙证明一二。”
虞小姐倒被他这一番言行给看懵了,此刻也呐呐的回话:
“是……,那是自然。”
说真的,辛夷自己都愣住了,她印象里元憬一向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如今初衷是救人,却还担心她的名声,思虑周全地为她铺好后路。
她心里一颤,抓着元憬衣服的手越发地紧了些。
元憬得了虞菡萏的保证,也不再多言,径自迈开长腿,抱着辛夷出猎场去。
辛夷中途倒挣扎了一下,仍是觉得于礼不合,想让元憬放她下来:
“人多眼杂,你自回去唤霜叶他们来扶我就是了……”
元憬连头都没低:
“你如今伤成这样,晚治半刻都不定会留下什么病根儿,更何况还重伤了脚,有人来扶你你也走不动。”
辛夷自己也知道,且说话间又扯到了伤口,疼的她吸了一口凉气,却还在弱弱地坚持:
“终归……终归还是不太好吧,不若……”
元憬直接就打断了她:
“你放心,谁敢拿这事为难你,本世子一应担着,就是打断他们的腿,也定不叫旁人污蔑编排于你。”
——噫,还是这么残暴。
辛夷只得悻悻地闭了嘴,再不多话了。
一路上有些随行宫人来往,看见这一幕以后纷纷垂下头不敢多看,辛夷心下叹了一口气,估计过了今天,自己除了被退过婚,又要加一条接触外男的传闻了,造孽——。
但话是这么说,辛夷倒也没有怪元憬的意思,她多活这一辈子,很多东西都多少看开了,人家真心为她好,也是怕她再出什么事,她也没得非要不知好歹地伤了人家的好意。
旁人都长了一张嘴,非要七嘴八舌,她也挡不住别人说什么,但那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和她现在的脚伤比起来,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
更何况她心里思量着别的事儿,原先还只是怀疑宋锦玉欲要加害于她,如今出事,已然是笃定了,那既然她蠢笨到如此地步,辛夷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她这回了。
回去以后,元憬没有大张旗鼓地带辛夷去前头,只是悄悄将她送回了辛家的帐子。
辛家人丁稀少,母亲宋氏并未很来,父亲也在席台上陪同孝恭帝饮酒赏宴,帐子里只有霜叶在,旁的家仆也都随在辛纪身旁的。霜叶一看这场面,都吓到了,元憬简单几句说了前因后果,霜叶这才满心只顾得上照顾辛夷,没再追问。
他轻轻地把她放在软榻上,随即开口宽慰:
“你先忍忍,我这便去叫御医。”
又转头吩咐霜叶:
“照顾好你家小姐,她正难受,你可以替她稍微揉揉,兴许会好些。”
霜叶连忙点头应了,元憬便起身,挥动衣袖掀开账帘出去了。
霜叶赶紧倒了杯热茶捧给辛夷:
“小姐你先歇歇,奴婢轻手给您揉揉腿。”
辛夷疼的说不出话来,咬着牙点了点头。
元憬速度很快,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有白发须眉,穿御医服的老者随他一同进来,另提着一个木质药箱。
那老者是个医术高明的,只是开口三言两语问了问辛夷如何摔下来,又有哪里有疼痛之感,便知该怎么治了,连把脉都不用。
他从药箱里拿出些药瓶来,交给辛夷身边恭敬站着的霜叶:
“绿瓶里是止血的,白瓶里是活血化瘀的。”
那御医还心里嘀咕,以为是哪位贵人受了多重的伤,这位憬世子火急火燎地把他揪过来,结果竟也不过是些皮外伤,虽然血肉淋漓看着有些吓人,但其实十几日就能完好如初了,最严重不过是这位姑娘的脚踝崴了。
他转头同元憬交代:
“憬世子,老臣随后唤一位女学生来为这位姑娘正骨,您不必着急,也不必惊慌,这姑娘伤的真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
元憬闻言脸色瞬间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方才太过着急,跟御医也描述不清辛夷的伤,急得仿似热锅上的蚂蚁,可把这位御医吓坏了,如今人家这样开口调侃,元憬倒也心虚,无话可说。
那御医告辞走了以后,元憬迟迟没有挪动步子离开,霜叶想掀起辛夷的衣服给她抹药,都左右为难,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撵人。
辛夷动弹一下,摔下来的时候擦伤的皮肉便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她额上出了些细汗,刚想开口让霜叶不必介怀,那厢元憬好似终于发现不妥,但也仍然没有出去,只是转身走到了帐子西侧的屏风后。
那药虽是好药,但格外起劲,刚敷上些,辛夷便感觉一阵比方才更剧烈的刺痛袭来,伴随着薄荷般的凉意。她还第一次用这宫里的药,霜叶一开始下手略微有些重的时候,辛夷免不了就要低低地出声,元憬站在屏风后,眉头皱的死紧,双手垂于身侧也紧握成拳,眸中一片痛意,好像受伤的是他。
那御医说辛夷伤的不重,可在元憬心里,她一个弱质女流,从马上摔下来,又滚了两圈重重地撞在石块上,怎么会不严重?
他忽然想,要是自己能代她受过就好了,他不怕痛,他只怕她痛,她每低呼一声,他就感觉心口揪紧一下。
终于捱到霜叶把擦伤的地方清理干净又绑上绷带,辛夷这养尊处优的身子,已经疼的呼吸都发颤了。
辛夷知道元憬不走是有话要说,便吩咐霜叶把自己扶起来靠在软榻靠背上,然后轻声打发霜叶先行出去避嫌。
霜叶面上有些为难,可能也怕元憬对她家小姐怎么样,但碍不过辛夷坚持,只得不情不愿地出去。
元憬眼看霜叶出了帐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辛夷榻前,站定——
辛夷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元憬,今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这会儿还不知道如何了呢。”
元憬不愿她和自己见外的,但现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不必谢。”
“阿稚,你今日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从马上摔下来?我赶到的时候,那马已经被制住喂了晕药,但我当时在山腰处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它分明是发狂的。可是你……你竟是不怕的……”
他曾教过她几个月的骑射,怎么可能不知道她骑马的技艺?若非事出有因,她怎么可能会被摔下去?
而且她当时分明没有惊慌害怕,反而除了摔伤面有痛意,旁的表情反应一丝也无。
辛夷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这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竟然这么轻易就发现了不对劲,她早知自己会出事,那时便做好受伤的准备了,自然不会惊慌。
随即辛夷面色柔和下来,微微笑着:
“马儿被人下了药,我知道的,所以我才稍从容些。”
话音刚落,元憬心里跳了一下,甚至抬步往前,眼中有些惊痛:
“为什么?!!”
——她知道,还坐上那匹马?她如今痛成这样,早些时候为何不避开?
辛夷却笑,甚至有些不明的意味:
“约摸是丞相家的二小姐下的手,她身上浓郁的宝瑟香味道较之旁的香料有些独特,而且沾在身上不洗不消。整个京城如今单她最爱这香,得的也多,现下那被制住的马匹身上,还有这个香味未能散去呢。”
“我原先只是猜测,但那马儿果真发了狂,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说话间,她垂下眼睑,声音忽然多了些许阴戾:
“我这点儿皮肉之伤算什么,秋猎事关重大,宋锦玉还敢这个时候公然兴风作浪,这事儿捅出去,圣上不会轻饶她。”
元憬闻言皱紧眉头,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辛夷;
他都快忘了,她怨恨那些人由来已久,会这般将计就计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元憬心里不舒服,尤其是方才亲眼见了辛夷为此受的苦痛以后。
“可是阿稚,你恨他们,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报复他们,即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在所不惜吗?”
他问这话下意识,全然是因为他并不知辛夷所经历的一切渊源,不知前因后果,尚以为她只是被退婚遭背叛一事。
辛夷下意识便稍稍拔高声音回应道:
“是——,她胆大包天地加害于人,我换了马她便不痛不痒地过去了,我却不愿。她从前几次三番羞辱于我,如今更是不明原因地想出这样阴损的法子,就是泥娃娃也有脾气,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语气仍是平淡,四下静寂地落针可闻,元憬闻言未再开口,只垂下眼帘不看辛夷。
辛夷淡淡抬眼,眼看元憬不若方才热切,而是微垂着眼一声不吭,还以为自己说的话吓到他了,一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凉,遂负气开口道:
“怎么,世子爷遭我方才那般惯爱算计的毒妇模样惊到了?想是终于看清我这个人,并不似外表那般温婉,所以无言以对?”
辛夷的语气稍稍冷冽了一些,迎着元憬突然抬起看过来的目光,她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些别扭,说的话也生生疏离了三分:
“世子爷,帐子门帘在西头儿,您转身走几步就到,臣女有伤在身,恕不远送。”
“……”
平时笑眯眯地依着他的喜好唤“元憬”,如今生气了倒重拾旧时称呼,表面恭敬实则冷淡的唤起了“世子爷”。
元憬心里明知她是使性子故意这般,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下慌乱,急急地同辛夷解释:
“不是,不是你想的这样,不过是些小算计,是应对旁人的,如何称得上是毒妇?我不许这样说自己。”
元憬其实也有些委屈的,阿稚怎么这样误会他?他怕谁怨谁,都不可能怕她的。随即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
“我从未怕的。”
“你我二人相处时间甚久,我心思你应该了解我的,我元憬这辈子怕过什么?”
“我不高兴,是你用自己的身子去反击旁人,这秋猎场只跟了这么几个御医,你怎么不知道后怕,摔坏了如何是好?”
她以为他怕她心机城府,实则他怕她算计成事到头来却不顾自己的安危。
——你怎么不知道后怕?
这话甫一说出来,元憬就下意识开始怕:幸得老天爷眷顾,才仅是崴脚擦伤,若是旁的,毁容骨折,可怎么办?她怎么就是不知道怕?还在这里计较什么算计不算计?
元憬此刻声音低沉许多,想是有些失落的,垂于身侧的双手也握成拳状:
“进场前你还同我交心,我以为你愿意同我说这些话是有诸多情分的,心下还欣喜若狂,可你心里有了筹谋,并不同我多言商议一句。”
他顿了一顿,
“我身份比你尊贵,你若早些跟我说,你我二人换了马匹,这罪我代你受过,那宋二小姐也只会被罚的更重。”
“……?!!”
辛夷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元憬他憋了这许久,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般纵容无度?
辛夷只觉心底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滚,满目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憬,那厢还在介怀着辛夷身上触目惊心大大小小的摔伤,犹自难受着。
他又上前几步,伸出左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夷,但语气却无半分上位者的威严,反而温润的紧:
“手,伸出来与我瞧瞧,方才看见,就只比足踝好一点的伤处了。”
又委屈又想往前凑,还心心念念惦记着辛夷的伤处。
辛夷看着元憬这副模样出神好一会儿,临伸出手以前,忽然垂下眼帘,微微笑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