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惊慌失措地从梦里惊醒的时候, 床边没有旁人, 倒是能听到屏风后面瓦罐汤药汩汩的翻滚水声。
她坐起来, 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轻声开口唤:
“霜叶——,药熬好了吗?”
没人应声, 辛夷正疑惑,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越过屏风来,竟是元憬。
少年面上挂着笑,手里还捧着一碗汤药。
“怎么是你, 霜叶呢?”
辛夷刚从噩梦里醒来, 其实心里还犯怵的, 可是看见眼前的元憬以后, 她竟莫名心安了些。
——他不是前世那个疯子, 他是待她好的挑不出错处来的憬小世子。
“秋猎结束了,丫鬟仆从都去收拾行李了,正巧我从猎场回来, 就顺便来看看你。我将霜叶打发走了,你们辛家带的婢女小厮本来就少,现下正忙的热火朝天呢。”
元憬走近了些,将手中汤碗递给辛夷:
“来, 小心烫。”
辛夷接过以后,却不离得喝,眉眼间略有焦急之色:
“秋猎结束了, 头筹是谁?”
元憬没想到她都伤成这样了,还心心念念秋猎头筹呢。但他有心想逗逗她,也不直接说,反而戏谑一笑:
“不若阿稚猜一猜?我上午可是中途退出了的,旁人都纷纷赶上来许多,现场争夺很是激烈呢。”
辛夷才不吃他这一套,看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你这样说——,莫非憬世子不争气,魁首还是被余家公子夺去了吗?”
她故意激他,果不其然,元憬一瞬就急了:
“谁说的?!魁首当然是我,阿稚,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夺得头筹与你瞧瞧,又怎么会言而无信?”
“人人都说本世子是草包,可今日围猎场上,即便他们拐我好几个时辰,可到了下午,还是被我远远甩在后面,我后头那几个名次的,加起来都还没我一人猎得多。”
元憬说这话的时候,骄傲极了,让辛夷莫名想起皇宫御花园子里的越鸟,每每求偶之时,便会昂首挺胸地向雌鸟展示自己的尾屏,不为炫耀,只为求欢。
——妙啊,异曲同工之妙。
辛夷并不打断元憬的滔滔不绝,而是微微向后靠着,勾着浅笑看他。
元憬这厢还在侃侃而谈,不经意间看过去,却发现辛夷正含笑看着他不发一言,元憬霎时耳根子就红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囫囵了。
正巧这时,他又看见辛夷手里的汤药,还没动呢,连忙转移话题:
“……药都快凉了,阿稚,你快喝药。”
言罢,元憬皱了皱眉头,看见辛夷手腕儿上缠的厚厚绷带,他又生出旁的担心:
“是不是抬手会疼,你才一直不喝的?以前都是霜叶喂给你的吗?”
当然不是了,可还没等辛夷开口回答,元憬已经走到辛夷床边,又伸手夺过了辛夷手里的汤碗。
“霜叶如今不在,我来代劳吧。”
可是走近了一看,辛夷脸上还挂着些极浅的泪痕,不细看还看不出来的那种,
“你……怎的方才是哭了吗……?”
元憬这话怎的有些小心翼翼,少年如玉的眉眼里泛着隐隐的担忧。
辛夷闻言反应过来连忙用手去擦,解释道:
“无事,是做了些噩梦,吓到了而已。”
元憬是很信辛夷的,他没多想别的,只是又生出几分怜爱出来。一直等到辛夷擦的差不多了,她倒还没反应过来呢,元憬已经又用勺子舀起些汤药,送到辛夷嘴边了。
“……”
这……这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元憬见辛夷不张嘴,还以为是药太烫了,又伸回去,轻轻吹了吹:
“好了,现在一定不烫了,来——”
元憬还用勺子的边缘,碰了碰辛夷的嘴唇,这下子轮到辛夷不淡定了,面上两颊尽是浅浅的红霞。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的,还喂药,这也太……太亲密了点儿吧?
辛夷眼睫轻颤着,眼神都在慌里慌张地闪躲。但迎着元憬满是期待的眼神,她还是迟疑着,慢慢张开了嘴,把那勺药喝了进去。
元憬瞬间眉开眼笑:
“阿稚好乖……。”
他垂着眼舀汤药的时候,低声说的这句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又好像是在夸辛夷,辛夷哪里遭得住这样的架势,当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两人之间好像莫名升腾起些似有若无的情愫出来,辛夷心口不得安生,扑腾扑腾乱跳;元憬也好不到哪里去,看着辛夷喝药都能脸红,中途还不着痕迹的,喉结滚动了好几次。
不过药却是出奇的苦,虽说良药苦口这个道理辛夷也明白,但实在太苦了。往日这个时候,霜叶送药的时候,都会备上些蜜饯的。可这会儿在外面,又是秋猎场,上哪儿去找蜜饯?辛夷只能皱着眉头,强忍着往嘴里灌。
元憬眼尖,看见辛夷皱着眉头,就知道定是因为药太苦了,他有些不忍,喂药的速度越发慢了下来。
好不容易捱到喝完了,辛夷舌尖都在发苦,整张脸都缩到一起了,可想而知其难喝程度。
元憬把药碗放下,稍整了整衣袍:
“阿稚……你且稍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言罢便转身出了帐子,约摸半炷香的功夫,元憬去而复返,怀里多了一捧红红绿绿的果子。
“我从前在平南时,经常射猎中渴了饿了便就地取材,直接烤肉或者摘些野果,没想到附近的围猎场里也有,我就摘来与你尝尝。”
他用一旁的茶水淋上去些,稍稍擦拭过后递给辛夷:
“是酸甜的,也好解解你嘴里的苦味儿。”
——倒是贴心,辛夷脸上又漾开些浅浅的笑,把手里的果子往嘴边送。
是甜的,不过一丝丝酸涩罢了,清脆爽口,是以前没尝过的味道。
见辛夷喜欢,元憬也欢喜得很,又挑了个更大点儿的,清理一下递到辛夷手里。
这间歇,元憬又想起一事来,搬了把椅子坐在辛夷身边,看着她开口道:
“方才围猎结束时,陛下召了所有人去席台,只念了前三的名号,言道大有赏赐。旁的两位,第二是余家公子,第三是另一位我不怎么熟悉的皇子;陛下赏了他们些金银猎物,另高声夸赞了几句,到我了,却只说今年南巡一事,一半交于我去。”
辛夷听到和记忆有些出入的地方,不禁疑问:
“为何是……一半?这又是什么说法?”
元憬却笑着道:
“南方如今生了水患,现下虽控制住了,却也是劳民伤财,陛下便欲派遣辛大人带着部分户部官员前往察看,须得拨款多少好前去赈灾的。陛下言外之意,想让我和辛大人一同前去,也算作历练一番。”
水患一事,前世好像并不在这个时候,不过辛夷也没有多较真,这种事情本就是天公莫测的,这中间诸多波折,好在最后辛夷的目的达到了,去南巡的换了人,余洛安也无法如前世那般得陛下高看,这就够了。
“南巡好啊。”
“朝廷历来都是把南巡一事看的无比重要的,往年几乎都是朝中肱股之臣,或是御驾亲临,如今你还未承袭王位,陛下便把这样重要的事交托于你,可见他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辛夷是真心替元憬高兴,她知他本就不是如传闻中那般草包无能的,日后带兵征战沙场,亦是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的。
元憬关注的点儿却并不在这里,满面春风地看着辛夷:
“辛大人若要去,定是可以带家眷的。”
“阿稚,你呢?你要去吗?我听说南方风景好,半月的时间,你的伤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当是可以远行的。”
辛夷闻言,心下一动。
她两辈子都没有去过南方,苏淮之地听说向来是小桥流水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辛夷也向往着诗文中的亭台楼阁,吴侬软语,再看一场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是再好不过的了。
前世是被限制在府中无法随意外出,今生若错过此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往后也不会刻意寻时间再去游玩了。
如今却是顶好的,摆在面前的机会。
元憬见辛夷出神,面上也隐有向往之情,就知有戏。
“去吧去吧,阿稚,就算陪着辛大人也好啊,届时向周夫子请了休沐假,好好玩儿上一玩儿,岂不美哉?”
辛夷“噗嗤”一声低笑:
“堂堂平南王世子,还兴向别家的女眷撒娇吗?”
元憬又红了脸,如画的眉眼漂亮的不像话,弄得辛夷一看,都免不了心里生出荡漾。
果然,好色不分男女。
“不是……不是撒娇,就是想阿稚同我一道儿去,若不然,一整月都无法得见你了。”
他这话,暗示意味十足了,辛夷稍稍愣了一下,莫名有着五味杂陈:她是有些介怀的,前世的事情无法轻易放下,可眼前人非彼时人,她不能把那些错处,都归咎到今生无辜的元憬的身上。
更何况,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待她好,她心里的确是欢喜居多,思虑再三,辛夷还是决定,跟着自己的心意走吧,都死过一次了,她不想畏首畏尾地留下诸多遗憾了;
毕竟元憬,倒是没有半分前世疯狂偏执的模样,她从前怕他,可不就是因为这嘛?但如今他好好儿的,又何尝不是一个姿容身世皆上乘的好儿郎呢?
她无法控制自己,心中不起半点波澜。
“元憬。”
她轻声地唤了一声,未施粉黛的脸上此刻却格外的明艳动人,元憬抬眼看过去,辛夷便笑了:
“昨日你救了我,我心里实在感激,而且你去参加秋猎,也是被我怂恿着,说到底也是为我,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记得的。”
“如今你不过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而已,我应了就是,况且我也有意愿去瞧瞧那江南景色,倒还要谢谢你夺了头筹争来的机会。”
元憬得了心里想要的回答,别提多高兴了,心花怒放的,眼里都是笑意。
又断断续续说了些话,元憬余光看到门帘外头,那些官家已经陆陆续续坐上马车走了,辛家的马车好似也收拾妥当,但辛夷身上有伤,要走过去再上马车,恐难上加难。
元憬眼珠子几转,还是凑近了辛夷:
“阿稚,我抱你过去马车,可好?”
辛夷下意识想拒绝,倒也不为别的,主要是羞怯。元憬却不待她回话,又开口道:
“你伤成这样,自己走过去会疼个半死的,御医也说了近日不宜走动。阿稚,我知道你怕疼的,你先别急着拒我,想清楚了再说。”
这……
话都给他说了,还有辛夷反驳的余地吗?而且的确挺疼的,她晌间稍稍翻个身子都是骨头散了架似的疼。
元憬也根本没给她多加考虑的机会,直接就上前去,一手揽着辛夷的肩胛,另一手抱起她的膝窝。
很轻松的,辛夷便腾空而起了,初初还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唉唉叫唤了一声。元憬比她高大许多,如此一来,辛夷便只能抬头,也只看得到他冷硬的下颌。
“你……你快放我下来!”
辛夷左顾右盼,幸得四下没人,门帘外和窗外都是空旷的。
“外头有人看到了可怎么好?!”
元憬听了还笑,语气颇有些得意:
“看见了又如何,阿稚,你受伤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抱过一次了,也不差这会儿;况且旁的人家都走光了,我悄悄的,无人会注意到的,放心。”
辛夷却不听他这花言巧语,元憬作势要往外走,辛夷还在喋喋不休地劝告,企图让元憬把她放下来:
“我记得你来送烤肉的时候,不是还很守礼知进退的吗?宁愿站在窗外跟我说话,都不进来坐下的;怎的这会儿又如此胆大妄为,前后不一?”
元憬仍是一点儿被说动的意思都没有,这会儿功夫,都快走到门口了:
“自然是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人多眼杂,好些人从围猎场回来都会经过官眷帷帐,我也没有进来的必要;可现下不一样,我若不这么做,你倒守住一时的名声了,回头又该疼的厉害,孰轻孰重,你我二人,都该分得清的。”
好家伙,还一脸无辜地倒打一耙,说她分不清轻重缓急?辛夷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元憬的牙尖嘴利,往日都是她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今日倒是反着来了。
辛夷懒得多言了,而且这会儿已经出了帐子,无力回天了,她认命了。
辛家的下人刚瞧见头一眼就赶紧低头,霜叶则瞪大了眼珠子满眼不敢置信,好在辛纪还在孝恭帝处一同商议南巡之事没有在这儿,否则辛夷真的是一身嘴都说不清了。
看着辛夷略微有些生无可恋的表情,元憬教逗笑了:
“不是……阿稚,你就那么抵触我碰你吗?隔着厚厚几层衣服的,怕什么?”
相较元憬的神采奕奕,辛夷则有些有气无力:
“我不是抵触,我也不是怕,是今日我被你抱了,名声有损,日后就不好找婆家了,你可晓得?!”
元憬愣了一瞬,随后未经脑子便脱口而出:
“那你觉得,平南王府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辛夷瞳孔微缩,心里“咯噔”一下,被元憬这句话弄得心都漏跳一拍。
他是在问,平南王府这个婆家怎么样吗?
“平……平南王府鼎盛之家,又是皇亲国戚,自然是顶好的……”
辛夷支支吾吾地回答着,也不敢抬眼看他,瞥向别处,极力佯装出正常的样子。
元憬闻言,却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她,眸中似掺杂了很多庄重和认真,可以辛夷还在神游天外,并未看见。
“平南王府里,我父王除去我母妃,另纳了许多姬妾,还有出身不错的侧妃,还要同我母妃一道写进族谱里。”
他声音出奇的低,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
“但我自幼时知道以后要娶妻生子的时候,就曾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那族谱中关于我的,只会写上我唯一的发妻,不会有侧妃,不会有姬妾,再难伺候再娇纵我也不会生气不耐烦,左右一辈子就伺候这一个,阿稚,你说好不好?”
辛夷心尖儿发颤,说不出话来,元憬从胸腔微震,又发出些低沉的笑声:
“还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才好。”
元憬说完,抬眼看着远处漫天红霞,突生感慨:
“阿稚,心爱之人穿的凤冠霞帔,是比天上这十里红妆还美的,你若是能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就该明白了我的心意。”
辛夷抿着唇,眼睛垂的低低的,心里突突地跳,耳朵尖儿红的滴血。
元憬还在说,好像是想到了二人初见的场面,他又笑,他近日好似总是笑。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王府的墙头,好不狼狈地摔下来,还毫无礼数的同你搭讪。阿稚,兴许你已经忘了,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那日,你穿了素淡的衣裙,书言说你是仙人之姿,我面上装着一脸不屑,可我见到你第一面,竟觉他说的的确是对的。”
这些心里话,元憬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如今却因此情境,想一吐为快。
“阿稚,那段时日,我年幼无知,还一度以为,是你给我下了降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极安稳地抱着她往前走,走的慢,他便有空把该说的都说了。
“一晃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想起前几日读的话本子,那是我第一本喜欢的,男主角是富家公子,女主角也是高门贵女;两人虽不是青梅竹马,却是欢喜冤家、天赐良缘。”
说话间,他眼前好像又闪现出这小半年,他和辛夷相处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辛夷不知该回什么,她更愿意听他把话说完。
元憬略顿了一顿,又继续道:
“那话本子里描绘的多好,二人门当户对,是人人称羡的天作之合,我看罢以后,便不由得想起你我二人。”
“阿稚,我说这么多,没有逼你的意思,两情相悦本就难得,我不敢苛求。但我还是想你知道,我马上要行及冠礼了,还未订亲。”
他复又低头看她,眸中似有希冀:
“阿稚,我再斗胆唐突最后一次,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讨你欢心……”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斟酌,双唇紧抿着,尔后温声开口:
“但我心思,千言万语我如今也说不出,只有一句……”
“……”
“阿稚,我想娶的人,是你。”
“只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五千五百字,欧耶!终于表白了,累死我个母胎单身了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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