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出生的那刻起,金枝就有意识了,她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出生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不久之后爷爷被抓走、奶奶中风、春香姑姑被退婚,可是当时太小了,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好在敖家虽说不上医药世家,但有中风瘫痪偏方,治好过不少人。敖全福不在,两个儿子略懂一些,把老爷子的方子翻出来,上山挖药,女人们负责给老太太按摩,擦洗,通血活络,一个月就能下地,拄着拐杖走路。后来也没再用药,现在已经恢复得和常人无异,能上山打柴了。
他们家的确有偏方不假,但只有李翠芝知道这全赖了她那宝贝孙女金枝,每抱她一次,她的身体就好一点,比什么药都神。
听奶奶说她生爸爸敖富贵时,有条龙盘在她的身上,妈妈生她的时候,也有一条小龙盘在她身上。这事情说出来还被村里笑话了好久,因为她就是个倒霉蛋,而他爸爸也只有高中毕业,怎么可能是真龙天子。
他们笑话敖家在痴人说梦。
这话金枝不知道真假,但她是家里的幺女,除了和妈妈不合的婶婶外,大家都宠她爱她呵护她。
奶奶李翠芝回来了,挑着一大担又高又干的细柴,比她人还高出许多。这种柴火虽不及要劈的短柴耐烧,却是生火的好手,火又旺,放进灶里噼里啪啦,是炒菜的最佳拍档。
捡细柴从来都是女人和老人们的事情,男人是不屑的,也不擅长。这活儿是纯捡,不需要力气,而且也是个细活儿,需要技巧才能捆起一大把柴,甚至连串毛担(竹竿子)也是要技巧的,否则偏了挑不回家。
李翠芝今天像吃了人参般格外有劲,她日盼夜盼,离家三年的丈夫要回来了。
一家人终于要团圆了。
她把柴挑进后廊檐,整齐地码好,房子有多长,就堆了多少柴火。看着这些柴火,她心满意足,够烧几个月了,接下去要准备割稻子,等深秋了再上山。
她拿着竹竿子和刀绕了一圈回到前门,几个闺女在收拾芋子,小孙女过来“奶奶、奶奶”地叫着,有孙女就是这点好,能随时随地跟你撒娇,让你内心变得软乎。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柔情。
小孙女很能耐地接过她手中的镰刀,帮她拿进灶下的柴堆里放着。李翠芝放下毛担,擦了一把汗,连水都来不及喝就抱起金枝,问她:“哥哥们呢?”
“他们做饭饭去了。”金枝道,做饭饭就是过家家的意思。
“那你今天怎么不去啊?”
金枝拿出一颗糖给奶奶炫耀:“春香姑姑说了要买糖糖回来,我在家等姑姑的糖糖。”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真是个鬼精灵。
金枝又低头研究那颗糖,她已经吃了一颗了,舍不得再吃掉,这颗留给哥哥姐姐们吃吧,糖软软的,一人舔一口。想到这,她又有点愧疚,自己吃了一颗哦,他们只能一人舔一口吗?也不知道姑姑还有没有。
“给奶奶吃好吗?”李翠芝逗她。
金枝拿着糖想了又想,道:“奶奶,只能给你舔一口,剩下的留给哥哥们吃,哥哥们都没吃,很可怜的。”
说着就拨开,凑到李翠芝的嘴边,“奶奶,是不是很香,是不是有点像我吃的麦乳精的味道?”
李翠芝张嘴假装吃了一口,放下她,把糖包好,“来,收好,留给哥哥们吃吧。”
金枝很高兴地吧糖装进小口袋,还拍了拍,找哥哥们去了。
李翠芝看还有挺多芋子没刨,眼看着要吃午饭,她拿了一把镰刀蹲在地上跟着姑娘们一起刨起来,动作利索又干净。
没几分钟,一群孩子七八个全回来了,他们是回来吃午饭的,那边孩子多,金枝才没那么傻告诉他们她有糖吃,要是知道她手里有颗糖,他们还不得过来抢,抢了就会打起来。虽然说打架,他几个哥哥没输过谁。
听说敖家杀鸡宰鸭,门口还在刨芋子,整得比过年还热闹,隔壁老王家的三个女娃子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往敖家跑,谁让贪污犯家有好吃的。
真的啊,你看他们都晒上鸡毛和鸭毛了,那俩摊子毛都可以换不少麦芽糖了。
三个女孩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一圈,也不敢靠太近,不然会被奶奶拧耳朵。里面吵死了,她们竖起耳朵听:“这糖好甜,甜死了!”
为首的女孩叫招娣,十岁,皮肤黝黑,扎着条马尾辫,可惜配了一张苦瓜脸,让人喜欢不起来。本该懂事的年纪,听到“糖、甜”之类的字眼也忍不住咽口水,她脚下的妹妹们更是口水滴答滴答,也不知道擦,只顾着往里看。
招娣怂恿招男去敖家,反正她还小,不要脸不要皮。
招男和金枝同岁,三岁的孩子懂什么呀,谁家有吃就往谁家跑,管你们大人有深仇还是大恨呢。
这时王家奶奶柳香兰过来,揪起老大招娣的耳朵就道:“你怎么带妹妹的怎么带妹妹的,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他们家是贪污犯的家,他家的东西都是贪污来的,有什么好馋的,家里是没糖给你吃还是怎么着?还不快给我带着妹妹滚回去!”
声音之大,恨不得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招娣忍者眼泪一声不吭,心里在驳斥她奶奶:贪污犯家里有糖,你这个全村出了名的抠门鬼几时买过糖给我们吃?
招娣任他奶奶拎着耳朵,眼睛却瞟向了不远处的那摊子鸡毛鸭毛。
刨着芋子的夏香、秋香、冬香瞬间跳起来,冲了出去,夏香为人泼辣,她骂道:“还不是你家诬告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太婆,以为别人不知道那钱是你家拿的还是怎么着,非要我们指着鼻子骂你,你才甘心?”
听到外面的动响,敖家几个小的也冲出来,站在了姑姑们后面,给他们撑腰,一旦打起来,他们也要跟着上。
小弄子里纳凉邻里听到响动也全都跑出来围观,敖王两家门口都是人。
今天这特殊日子,这两家人是该吵一架。
“你们可别含血喷人说我们诬告,再说了,我们家要是贪污,人还能抓到你家去不成?你们就是吸人民血的蛀虫,全家都是贪污犯!”
夏香也要不得形象了,一口唾沫吐过去,“你这个死老太太,真是老不死的,还有脸说别人贪污,看看你家的红砖头,缝纫机、自行车哪里来的?全村人恐怕没人不知道吧,吞了那些钱也不怕有报应。”
见她唾沫过来,柳香兰顺势脱了鞋,想要打上去,结果秋香和冬香随手就拿来一根扁担,就看谁的手快。柳香兰知道自己吃亏,不敢轻举妄动,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死丫头,你怎么不说说你家修的五进的房子,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哪来的?大伙儿说说看啊,她家要什么没有,这些钱到底哪来的?”
“你眼瞎啊,我爸多少钱一个月领了几年工资你不知道啊?我家有吃闲饭的吗?我们上学那会儿一放学就要回家干活,你们家姑娘可是在家绣花呢,我大哥二哥一年挖松油都能挖几百块,你们家谁会去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不成?
而且我大哥农忙上工,农闲打家具,他们老两口半夜起来挖荒地换工分,你们不知道啊,没眼睛看还是怎么着,就盯着我家的房子和大件了,我们家除了刚出生的孩子,哪有一个吃闲饭的?就连敖家几个兄弟现在都要下地干活!你要是在泉林公社能找出一户跟我们家一样勤劳的人家,我就跟你姓柳!”
夏香如倒豆子一般把这些年积压在敖家人心里的话都当着大众的面讲了出来,不就是说他们家是用公款盖了大房子,买了三大件嘛?呸,也不看看我们家一年赚多少工分,还不许我们买点像样的东西了?
那些邻里都纷纷点头,窃窃私语起来,的确啊,敖家是出了名的拼命,关键人还很好,村里的孤寡老人还不都是敖富贵两夫妻在照顾着。
柳香兰不甘心,“怎么着,吞了的钱就不能藏起来,不能存起来吗,就得亮出来给大家看啊?”
“藏你家去了吗,还是存你名下了?会计出纳吞了钱,合伙诬告老领导,啧啧,也不想想得我们家多少好处,这样恩将仇报,难怪生不出儿子!”
“你这死丫头,这么恶毒,难怪嫁不出去,你们一家子老姑娘都嫁不掉,这辈子都嫁不掉。”
“我们姐妹几个的婚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操心你儿媳妇吧,你们这种人家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一连生七个女儿,再生啊,保管你还是女儿,就算生了儿子也没P眼!”
一听没屁|眼这个词,在场的人都笑了,几个小孩更是笑得前仰后翻。
这话夏香没有自我歧视的意思,但这是王家的痛啊,夏香不知道的是,王家儿媳刚刚又生了个女儿。
被戳到痛处的柳香兰气得跳起来,用鞋子指着夏香,“你,你……”
你半天也没你出结果来,还引来一阵哄笑,柳香兰把怒气撒向他们,“笑你祖宗的笑……”
她现在只想把敖家几个姐妹按在地上打一顿,打给大家伙儿看,但奈何人家人多势众。她一把过去牵过招男往回走。招男瞬间被她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柳香兰骂道:“哭什么哭,我欠你的啊”
“我要吃糖糖、我要吃糖糖。”招男边哭边回头,两管鼻涕流到了嘴里,她吸溜一下,吞了下去,味道咸咸的,被柳香兰一顿暴揍,这气没地方出,只好撒在孙女身上。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我是前世欠你的吗,给你饭吃,还要糖,你这个讨债鬼……”
柳香兰边骂骂咧咧,走得又急,也不顾的脚下,一个不小心踢了一脚趾头,疼得哇哇直叫。
随着柳香兰的退场,围观的邻里也渐渐散去,留下几个还在那品头论足。
这中间唯有李翠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听到柳香兰打孩子时,摇了摇头。骂架有一人上就行了,多了人家还以为他们敖家欺负人呢。
七十岁的唐阿婆见几个姑娘又坐回原位刨芋子,也走了过去和他们闲聊。
“你们今年芋子不错啊。”
“还可以。”春香搬了一把竹椅子出来给唐阿婆,“唐阿婆,坐。”
“哎,好!”唐阿婆梳着发髻,穿的是蓝色薄棉大襟褂,精神奕奕,她道:“你们别跟柳香兰一般见识,他们自有天收。”
“知道,唐阿婆,我们就是气不过嘛。”夏香笑着说。
春香抓了几颗糖递给金枝,让她送给唐阿婆,老人家肯定馋,虽说给她拿回家也不一定是自己吃掉,但总归是一个心意。
金枝走到唐阿婆跟前,软声软气地道,“唐阿婆,来,吃糖糖。”
“金枝乖,阿婆连牙都快没了,吃不动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唐阿婆摸了摸金枝的脑袋,又道,“乖!”
这一触摸,金枝打了个寒噤,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黑压压的山,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凭直觉,那一定是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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