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行, 一路蛟群纷纷让路,两人甚至不需要凝出刀剑,也不用出招,便是畅通无阻。
越往前去,这路就越宽阔, 似是在灰蓝泥泞中插入一柄扇子。
仔细看夹道的蛟, 却发现挡住他们的并非是什么无形的墙, 而是它们自己!
靠近这条路边缘的蛟,纷纷蜷缩倒地,四只粗腿痉挛一般地扣在一起, 长着肉刺的尾巴回护在身前。
如同一只甲虫一般, 就这样栽倒在路边。
这样的蛟叠了一层有一层,硬是形成了一道墙!
仔细看去,那些在最边缘的蛟瞳孔不再如蒙灰雾,反而一片浓黑,诡异地看不见瞳孔。
耳边传来蛟喉咙里溢出的压抑嘶鸣,像是在极度痛苦中祈求着造化一点垂怜。
这些叫声汇聚一处,又仿佛染上天大的怨气, 声浪冲天上,直教人心底生出恶寒!
后面的蛟若是耸动上前,一旦靠近这篇扇形区域, 也会被摄魂一般倒地,为这哀怨低鸣叠上一层。
两人看清情况,皆是神色一凛。
蛟群的反应与在销魂珍宝窟时并不相同, 更奇怪的是,随着两人向前,眼前之路明明更加开阔,两侧蛟也离得越远,但在路中央飞掠的两人只觉耳边嘶鸣更甚——
放眼看去,两侧受到波及的蛟竟越发多。
两人心中都有了定论,前方有异,其凶险,恐怕不输销魂珍宝窟!
藏贞与曜渊对视一眼,脚下都没有停顿,反而更加坚定地向前掠去。
造化间奇瑰机密,往往在险峻非常之处,他们一向克敌攻坚,从不畏缩。
更何况,那丝络流动方向所指,亦是这条路的方向。
越向前去,路便更加开阔,目力所及几乎看不到蛟,但那挣扎怨念悲鸣却缠在耳畔。
突得,藏贞转头,单手拨开横飞在脸侧的黑发,对曜渊道:“你听!”
倾耳分辨,这呜呜咽咽的悲鸣声中掺上了一丝水声。
起初只是隐隐约约,如滴雨坠入湖面,渐渐,就变成了银瓶扎破之音!
而前方景色也在变化,在蓊郁的密林后,似有一块流动的巨大丝缎,一边飞舞,一边透过珊瑚树的缝隙照出流动的蓝色润光,带来沁入肌肤的湿凉感。
同时,脚下的丝络也逐渐变成一掌宽的细流,水纹波动更清晰可见!
曜渊手中长剑蓄势待发,对藏贞嘱咐道:“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忽又不放心地瞥他一眼,一个闪身落在他右侧,将还在兀自僵直的腓腓提溜下来,紧紧揣进怀里。
感受到两人的肃意,腓腓也安安分分地待在藏贞怀里,从她对襟口中探出半张脸,紧张兮兮看着前面。
藏贞与曜渊足见轻踏,衣袍飞起,势若奔雷,刮起阵阵风声。
两人皆是全神贯注,严阵以待。
渐渐,磅礴水声盖过蛟的怨吼,透过层层珊瑚树,“丝缎”的真容终于展现出来!
那是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蓝色的水从天上来,激荡出白色的浮沫,竟与地下丝络颜色无限接近。
而向下看,这条碧落却直接钻入了地面,使得它就像是一屏巨大的,不见始终的水幕。
越是靠近,藏贞只觉心中些许压迫感,仿佛着水墙也压在了自己心头,将万千豁达思绪全部堵住。
少倾,两人终于落在这处美丽却诡异的瀑布前。
如阵眼中其他景物一样,这块瀑布是极尽唯美的。
它整体散发着柔和的蓝白光泽,每一滴喷涌出的小浪花都像是一颗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晶莹闪烁。
然,这水流一停不停地自视线所达最高处坠下,却不见归处,便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地平线,仿若他们所处的只是一个悬崖,而碧落之后是方外世界。
再看脚下,地上丝络并未融合,从容保持着原本的路径,向着瀑布之后涌去。
但这瑰丽景色,不仅没有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反而带来诡异的压迫感。
耳畔如有万顷浪涌齐啸,眼前波光点点,那薄薄一层水雾迫近心扉。
藏贞挪动视线打量片刻,又凝出短刀挑起一朵水花,端在眼下仔细看了看道:“只是水而已。”
闻言,曜渊长眉微微皱起,于空中抓出靛蓝色长剑,挥手间将长袖荡到身侧,他将剑抵入瀑布中,断开一线水流,将剑抽出时,断口附近又迅速合拢。
再看长剑,并未带出任何古怪的邪气。
普普通通的抽刀断水水更流现场。
他长剑不散,转头望向藏贞,不由分说地牵住她,沉声道:“进去看看?”
藏贞微愣,方才为了行动方便,两人并没有牵住手。
前方明明形势难辨,他却还来拽着她,若真是碰到什么危险是要团灭吗?
她心里升起莫名其妙的气闷,带着几分抗拒地想要挣开曜渊的手掌。
他眉峰更深,眼色一沉,嘴角抿出寒凉的笑:“怎么?不想与我一起?”
见他这样,藏贞心生嗔意,这说的什么驴头不对马嘴!
才欲反唇相讥,怀里腓腓突得一动,“嘤”地打喷嚏一般从鼻尖喷出蓝色小泡泡,又十分自如地将这鼻涕泡蹭到藏贞脖子上。
清凉的感觉贴上来,藏贞只觉情绪一松,像是有个热烘烘的火炉从心头移开,闷怒尽数褪去,甚至还有些弄不清方才的不爽哪里来的。
对面曜渊看着她,眼中晦暗难明,突得手上加大力度,直接将她生拽入水幕中!
激浪声直贯耳膜,让人情不自禁地耸起肩膀,而身上正似在深冬中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由内而外都湿透冷透!
藏贞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
这时,曜渊轻轻按住她的头,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一手环护着她,另一手遮在她头顶,让她蜷缩在他怀里。
下意识的保护姿态。
不过须臾,湿冷的感觉散去,耳边也归于平静。
曜渊放开藏贞,两人同时相互打量检查,这才发现身上一点水渍也没有。
若不是两人有相同的反应,刚才的水声冷意都像是梦一场。
回头看,瀑布那一边隐约能看到紫粉色的光晕。
而眼下,二人正站在一条幽深的长廊中。
向前看,只能见到无限延伸的单调水幕,和远处一个白色光点。
出口似乎在天涯海角边一样,遥不可及。
四周都是蓝白相间的水幕,直贯天地,行走间,脚下也踏出涟漪。
两人恰如困在蓝白水晶盒中的一对蜉蝣。
念及此,藏贞只恨此时不能瞬行,不知多久才能走出去,心头又生出憋憋屈屈的嗔怒。
怎会如此麻烦?
简直一如当年上九霄长天取赤艮丹一般,耗时间!
打心底涌起躁动,情绪如被慢火煮着,想要沸腾爆发,却又被这水声死死按在心底,无法发作。
她眉间业火如同被泼了油一样,烧得又高又旺,心里也被急于求成而不得的嗔念折磨。
藏贞眼神越来越沉,耳边竟又传来水声——
是原本平缓的水幕浮起了纹路,形状犹如火苗,逆流向上窜动。
被这水声惊动,她突得回神!
随着神思回归,心底的躁动和气闷都逐渐平息下来,如同将什么邪祟驱逐出身体,登时嗔怒顿消。
她灵台清明,身边水纹也缓缓消散。
藏贞抬眸,再向前看去,才发现眼前的白光从绿豆大的一点变成了直径为两丈的圆形——
方才还远在天边的出口,如今竟然近在眼前。
那漫漫长路,随着心头诡异嗔怒的消散而缩短了!
她心中一喜,已经想通此处关键,只叹这阵眼无比歹毒,变着花样折磨心智。
销魂珍宝窟挖掘贪念,而这层瀑布竟然能触发心中嗔意!
发现心中的贪念被挖掘后,其实两人心中都有防备,却还是找了道,此处威力可见一斑。
饶是藏贞当下并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嗔念,却也被勾起烦恼不安。
她曾以为取赤艮丹只是一举便可得,却没料到横生许多枝节,当时又一心想快些回魔族,许是这样才在心里留下一点微恼的蛛丝马迹。
但就这几乎轻烟般单薄的痕迹,也被此处给抓出来、放大。
无怪乎外面的蛟无法靠近,它们早已失去灵智,心中纷乱,本性的贪嗔无法被约束,更是容易被勾起热恼。
而眼前路,想来本身并不长,只是因生嗔意,才着了相,产生幻觉。
待心念坚定,即能窥见真实,不过短短一程罢了。
既然已经堪破,也不必久留,藏贞忙转头望向曜渊道:“走吧!”
正对上一双静却烈的黑眸,他的手早就叠上藏贞掌心,闻声侧头看她,嘴角单侧勾了一下:“你要去何处?”
藏贞微愣,他眼中没有神采的黑与珊瑚树间的蛟太像,她轻声试探道:“一起出去呀。”
曜渊笑得更加诡异,黑眼珠似乎扩大了一圈:“一起?出去?你又想骗我?”
他手上用力,指骨发出“咔咔”的响声:“你我在衔尾镜林阵说了什么,你真的忘了?”
曜渊背后的水雾激烈搅动,“哗啦啦”的水声如同砸在紧绷的鼓面上,引出低音震响,似乎是大戏开场前的前奏——
一息还未落地,他背后的蓝白水帘中陡然冲出无数只水凝结的手!
这些手争先恐后探出水幕,颤抖着向前抓着!
如同在阴阳交接处,被造化拦住的万千饿鬼,被饥饿日夜折磨,恨不得将每一寸空气都攫取入腹!
藏贞已经意识到不对,顾不上手掌生疼,语气关切凑近道:“曜渊!你先冷静下来!”
他的黑眼球还在扩大,嘴角勾起邪魅笑容,微微凑近,刻骨森寒的语气中埋了滚沸的嗔念:“我说,如果跑,抓回来,关到死。”
尾音轻飘飘,身后却水幕却如承受了千钧之力而震荡,爆破出炸裂之声!
同时,那万千只手挣扎更狠,但却从茫然乱抓,变得有了极强的目的性!
它们各个向着藏贞的方向来,恨不得将她吞噬入这片水幕,令她无法脱逃!
藏贞愣住,这一瞬间,曜渊面白如纸,瞳黑溺人,笑容病态而偏执。
身后百鬼拥趸,宛若踏在地狱门口。
刹那间,她想到书中后期,曜渊求而不得最终黑化的剧情。
藏贞眼中波动——
若他真的黑化,或许便是这副模样。
然,心思电转中,衔尾镜林阵中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皆涌上心头。
如今,若是曜渊黑化,却不是因为洛合,而是因为她。
她从未料到过,自己在曜渊心里种下这样深的执念。
在她心里,或许有牵挂和好感。
但若说对曜渊的执念,她大可以坦坦荡荡说一句没有。
一时心中复杂,她上前一步想按住曜渊的肩膀,稳住他,手贴上繁复白袍的瞬间,却传来刺骨的寒意。
是他情绪外放凝聚的寒凉。
同时,在红色长袖飞动间,莹白的玉镯闯入视线。
里面并未露出黄色——
曜渊信守承诺,哪怕此时也没有读她心意。
藏贞眼中蒙上水意,没有因曜渊愈发诡异的神色而后退,反而上前尽量温声顺着他说,重复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她的声音像是安魂曲,坚定而温柔。
曜渊呆呆地看着她眉间业火,渐渐安定下来。
她多念一声,曜渊背后的手便安歇一分,如同被经咒打压,一点点缩回水幕。
藏贞一边耐心重复这一句话,可见曜渊眼中浓黑迟迟不散,她一边又在心中急急思索如何破局。
似有金光划过灵台,她眼中一亮!
她想起来了——
在瀑布外,她当时心生嗔怒,是腓腓一个喷嚏打醒了她!
念及此,藏贞面色一松,当下移开视线,低头去掏腓腓。
眼前业火的火苗突然被漆黑的发旋取代,曜渊又暴躁起来,他阴恻恻道:“你又想骗我。”
随着这句话,身后的手爪尽数苏醒,比刚才更甚地刺破水幕,带着纷乱的水声和冰凉的寒意猛冲!
不过一息,长短不一的狰狞手掌竟然已经越过曜渊肩头,直取藏贞头顶!
电光火石间,藏贞抬头,一手拦着腓腓的圆肚子,将它抖了抖。
它像是一个存钱罐,随着藏贞的晃动抖出一个个小圆泡。
“嘤嘤嘤嘤~”
那些水做的手瞬间定住!
只见腓腓吐出的一串串小泡泡迅速融合,变成一个蓝色的大泡泡,径直贴在曜渊身上,这个泡泡沿着他身躯不断变薄变大,最终将曜渊全部裹住。
突闻一阵水声激荡似移山似排海,那些狂暴的手狠狠撤回去,激起一阵水浪,在水幕之上绽放无数莲花!
猛烈的水涌中,曜渊放大的黑眼珠也渐渐缩小。
旋即,垂直的水幕浮现巨大的波纹,像是一个正在勉力平复呼吸的胸膛。
未多时,曜渊背后的水面终于回归平静,模糊地映出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
他的眼珠终于恢复正常大小。
紧接着,包裹曜渊的蓝色薄泡泡“叭”一声破碎——
腓腓可以缓解忧思,进入瀑布里面时的小鼻涕泡和刚才抱住曜渊的蓝泡泡就是它分担和吞食苦愁的媒介。
然,在阵眼中,它同样不能外放全部灵力,方才一番施为,已经到了它的极限!
腓腓耳朵随着泡泡破碎的声音抖了抖,接着露出无计可施的表情,两个前腿一蹬,埋回藏贞怀里。
崩裂的泡泡的碎片喷了她满脸,藏贞匆匆抬起随意抹去,又抬眸急急望进曜渊眼中。
他眼里仍是浓黑一片,像两颗找不到焦距的黑曜石珠子,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正面无表情地对着她。
藏贞蹙眉,焦急地抓住他的手臂,摇着他唤道:“曜渊?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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