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日光对所有阴间事物都有着致命的杀伤力,离开玉壶堂的鹤鸣心满意足的揣着一包朱砂,先去买了把伞,让莹娘躲在下面,又买了两刀上好的黄纸,找了家客栈投宿,然后一整个下午都把自己锁在屋里画符。
有天分降妖伏魔的人已经是万中取一,而能自己绘制符咒的,更是凤毛麟角。
画符这种事既要天分也要时运,期间必须心无旁骛,消耗非常大,出色的业内人士一天也画不了几张。
鹤鸣磨好朱砂,像往常一样静气凝神开始画符,然后不断重复功亏一篑的环节。然而等她浑身脱力的瘫坐在椅子里,重新确定成果时,却惊讶地发现桌上的足有三张天雷符和两张狱火符!
而在今天之前,她成功率最高的时候,一天也没超过三张。
虽然这两种符咒算不得特别高深,但因为威力大、好操作,是业内最常用的,时常供不应求。像天雷符,早已炒到八万八一张,狱火符只高不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失必有得?她虽然穿越了,但也变强了啊!
如果能一直保持下去,还继承什么家业啊,专职画符成为产销一霸不香吗?
见鹤鸣精神忽然亢奋起来,莹娘忙问道:“大师要去捉那黑猫吗?”
那些符咒虽然还没使用,但她已经能隐约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说这话的时候离鹤鸣足有三丈远,神色也比之前恭敬许多。
“嗯?”鹤鸣心不在焉道,“是也不是。”
狱火符顾名思义,乃地狱之火,专烧亡灵;而天雷符的力量来源于雷电,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说得通俗一点:天雷符非但能劈鬼,更能劈人!
管他什么神功盖世,一道雷不够劈的那就再来一道,除非你天生不导电。
嗯,让她想想,还有什么方便好用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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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鹤鸣要了喷香的鸡肉小馄饨,外加香的掉渣的芝麻红糖饼,照样供给了莹娘一份。
这两天她都住在这家客栈,因为人美又大方,难得进进出出总是一个人,吸引了不少光棍。
混江湖的嘛,要么出身世家终生有靠,轻松混个XX公子的称号,备受追捧;要么天赋惊人神功盖世,年少成名挤入“风云榜”,实力取胜。不然少不了四处奔波糊口,风险大收益低,轻则破相重则殒命,正经人家的姑娘都不大想嫁,以至于单身汉的数量非常庞大。
而像鹤鸣这种年轻貌美又看上去很有钱的,简直浑身上下写满芬芳,难免遭人觊觎。这会儿早餐刚上桌,就有个油头粉面的青年侠士凑过来,以一种自以为很潇洒的姿势搭讪:“姑娘顿顿都要两份,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肤浅油滑,满面穷酸,见色起意,一无是处!”阅人无数的莹娘张口就骂,“呸,色坯子,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德行!”
鹤鸣笑眯眯的看着来人,眨了眨眼,“我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虽然已经死去十年,但其实他一直都陪在我身边,有我一口,自然也不能让他饿着。”
说着,还温柔的将对面的碗筷往前推了推,好像真的在同恋人说话那般柔声细语道:“趁热吃呀,凉了就不香了。哦,我知道你不吃鸭肉,这是鸡肉馅儿呢。”
“对了,少侠找我有事么?”鹤鸣转回头来,微笑着问。
少侠愕然发现那双筷子竟真的动了下,立刻面色发青的摇了摇头,干脆利落的抱拳,“认错人了,告辞!”
鹤鸣又看向其他伸着脖子观望的,“那你们呢,有事吗?”
众人齐刷刷摇头,犹如稻田中随风摇摆的谷穗,极其整齐,“没事没事!”
鹤鸣满意了,然后漫不经心的问帮着恶作剧的莹娘:“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馄饨汤是鸡架熬的,中间不断撇去浮油,香浓却不腻人,洒了芫荽后便很清爽,一口下去,从口腔顺着喉管一路滑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苏醒了。红糖饼加了油酥一层层揉,扯开后对着日头透亮,里面粘稠的红糖缓缓流出,配着柔韧的饼皮吃正好。
莹娘一边看戏一边吃的舔嘴抹舌,本来乐不可支,可听了这个问题之后,忽然觉得供奉也不大香了。
世上再无可牵挂之人,来日她离开鹤大师之后,连享用美食这点仅存的乐趣也要舍弃……死赖着不转世投胎好像也没什么趣儿。可若就这么转世投胎,又有些不甘心。
想到这里,莹娘忍不住偷偷看了鹤鸣一眼,就见对方正埋头嘶溜馄饨,光洁的额头上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十分投入。
“昨夜妾去外头转了一圈,发现不少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王家的事,说那父子俩平日横行霸道惯了,仗着会些拳脚勾连四方匪患,又是强占良田,又是强收保护费的,虽没直接造杀孽,但也确实害的不少人家破人亡……”
早前莹娘只能在指骨附近约莫一丈之地活动,但大约是受了香火和供奉的缘故,这几天颇觉畅快,活动范围已经扩大到以指骨为中心约三丈左右。鬼魂不需要休息,昨天鹤鸣画符时,她就去外面瞎逛,顺带听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亢奋且满足。
原本她是想用这些消息试探下鹤鸣对自己的态度,可说到最后也不禁愤愤然了。
比起那些直接双手沾血的匪徒,王家父子更加可恶,表面装得人似的,背地里做的却是畜生都不如的勾当!
莹娘心思飞转,小心翼翼的道:“妾与大师有缘,不如”
“今天有的忙,”鹤鸣却忽然打断她的话,麻利的擦嘴付账,“赶紧出城看地去!”
“啊?哦。”莹娘恹恹的应了,垂头丧气的跟着,一出门却忽然朝东面望去。
“怎么了?”鹤鸣顺着看了眼,但见人流如织,并无异常。
莹娘不大确定的说:“妾方才觉得似乎有人暗中窥探。”
“是吗?”鹤鸣又看了两眼,没怎么往心里去,“许是看别人呢,再者高手在民间,保不齐有同道中人瞧见你了呢。行了,走吧。”
莹娘应了声,跟在她身后往城门口方向飘去。可走出去一段之后,又忍不住刷的将脑袋整个扭到后背,死死盯着喧闹的人群。
鬼怪对这些无形的关注尤为敏感,如果她刚才的感应不错的话,对方看的应该是……鹤大师?
今天鹤鸣雇了骡车,出城的路上就对着车夫一通侃大山,基本弄清了本地地形地势,然后直奔着就去了。
莹娘出身不好,生前也没什么大功德,强行使用上上风水反而有违天道,只取中等也就罢了。
鹤鸣顺着小河一路走,点头,“行了,背山面水,就这儿吧。”
莹娘默默地看了看那个约莫一人高的土包包,再看看前面稀稀拉拉狗尿尿一样粗细的小溪,没做声。
鹤鸣就劝她知足常乐,“规模小是小了点,但意头到了就行了,不然我往都城望燕台的燕山脚下挖个坑,你敢躺进去吗?”
莹娘:“……”
还真不敢。
燕山那是历朝历代龙脉所在,福寿运道自然是鼎盛的,像她这种孤魂野鬼别说承受了,靠近一点都会被龙气所伤。
这一带十分荒凉,除了齐腰高的野草野花外并无人烟,倒也不担心被冲。
鹤鸣给了车夫一点碎银,请他帮忙除草挖坑。
凉风刮过,荒草摇曳,车夫看她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犹豫了半天才战战兢兢道:“姑娘,女侠,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和一群儿女要养活,那骡车也实在不值什么大钱……”
没天理了,这年头杀人越货的还要逼着受害人自己挖坑自己埋吗?
莹娘:“……噗哈哈哈哈!”
“你才打劫呢!”鹤鸣半晌无语,干脆利落拿银子砸人,“你今年也才二十郎当岁,难不成你娘六十岁老蚌生珠?”
现代社会超高龄生育都颇稀奇,这年头就更不必说了。
车夫见那锭银子足有一两多重,欢喜的疯了,瞬间眉开眼笑,一边往怀里塞一边满口胡说八道:“女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您高兴,七老八十生我也行啊!”
鹤鸣:“……”倒也不必。
结果那车夫两锨下去,冷不防砰的一声火星四射,低头一看,草丛底下竟然还有一块小墓碑,登时又吓蔫儿了。
“娘咧!”
灰突突的墓碑也不过一尺来高,形状有些怪,正面还刻着几行字,荒郊野岭突然冒出来够吓人的。
“那,那是妾的坟。”鹤鸣正眯着眼睛辨认,莹娘的声音就发了颤,风一样扑了过去,“是,真的是妾的坟!”
她像变成了个陀螺,围着那截石碑飞快的转着圈,“是王生给妾修坟立碑!或许王生没死,他,他还活着!”
当年她与王生相识时也不过二十岁出头,若是活着,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十岁呢,说不定真的活着!
“王生?”鹤鸣也惊讶了,“你确定?”
莹娘指着那石碑疯狂点头,“错不了,这是妾的生辰八字,落款是青穹,正是王生的字呀!”
鹤鸣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莹娘死去多年,非但没有被鬼差勾魂,反而平安无事神智清明。
因为有人替她收敛尸骨、修建坟茔,还曾祭祀供品、焚烧香烛,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供养。而鬼差也被骗了,后来发现走空,那些纸钱和香火就摇身一变成了贿赂……
莹娘的身形蓦的僵在半空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跪倒在鹤鸣身前,“大师,您发发慈悲,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一帮妾吧!妾给您当牛做马,认您为主,哪怕灰飞烟灭也认了!”
“妾一辈子就这么点指望,他活着,妾见他的人;他死了,妾见他的坟!”
本以为人死如灯灭,生时种种也该随风散去,可孰料偏不遂人愿。
合该是她的劫数,既然命中注定避不开,倒不如求个底,一了百了!
莹娘心神激荡,眼睛里慢慢流下血红色的眼泪,头顶上方一小片天空忽然变得晦暗不定。呜咽的阴风拔地而起,半人多高的野草海浪般平推开来,与周围朗朗晴空界限分明,活像平地里分割出的另一个世界。
而那车夫接连吃了几吓,此刻又见鹤鸣神色自若的自言自语,已然崩溃,浑身瘫软跌坐在地,抱头大喊“啊啊啊啊啊!”
鹤鸣身上衣角翻飞,低头看了莹娘许久,“你一旦认我为主,就真的毫无自由可言了。”
鬼怪主动认主和普通的养鬼协议不同,后者更像合作,双方实际地位根据实力随时变动,两边都存在风险和收益;可认主好比自愿卖身为奴,生死荣辱都在主人一个念头……
莹娘磕头不止,“妾明白,妾是心甘情愿的!”
她既没见识也没章程,这前后四十多载、茫茫阴阳两界,想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谈何容易?
若只自己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只怕还没找到王生,她就先被人斩杀了!
她与鹤鸣相识不久,但却也能看出对方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奸邪之辈,又有些稀奇古怪的本事,许是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与其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放手一搏。
左右,她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鹤鸣沉吟半晌,点点头,“也罢。”
话一落,她指尖就多了一根黑漆漆的长针。那针非金非玉,瞧着毫不起眼,可却直直刺入莹娘眉心,稍后退出来时,针尖便带了一丝森然鬼气。
针尖刺入的瞬间,莹娘只觉额头像被雷火点燃一般钻心刺骨的疼,忍不住抱着头在地上打起滚来。
鹤鸣翻过左手手腕,将那丝鬼气点入脉门。
那丝鬼气本来只在针尖飘动,可入体的瞬间就像是活了过来,刷的沿着鹤鸣的脉络向上钻去!
就在这瞬间,当事的一人一鬼忽然觉得彼此间多了一份莫名的联系。尤其是鹤鸣,无需再开口说话,只要一个念头,莹娘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莹娘终于停止颤抖,摇摇摆摆爬起来跪好了,“主人。”
若说之前她对鹤鸣一直都是敬畏、观望和利用,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纯然的臣服和畏惧。
从今往后,她的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主人”什么的,总感觉怪怪的。鹤鸣想了想,心头微动,“以后你就喊我老板。”
“老板?”莹娘茫然。
“嗨,我们老家那边的称呼,”鹤鸣满意极了,“就是掌握你生杀大权的人。”
鹤家几代经商,成员们最喜欢当老板了。
说的可不就是眼下的情况么,莹娘一凌,肃然起敬,“老板,那个”
“你放心,”鹤鸣还是第一次养鬼,也觉得新奇,“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只要你用心做事,我必然也用心帮你寻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是寻坟。”
“主人,”莹娘神色间多了几分急切,“那”
“哎呀说了都是自己人,”鹤鸣打断她,笑得一脸慈祥,“叫我老板就好。”
莹娘的面皮微微抽了抽,突然叹了口气,“老板,妾刚才想说的是,那车夫吓跑了。”
说完,便一脸同情的望着她。
您说您闲着没事儿打断我干啥玩意儿?刚才或许还能追一追,现在都出去二里地了,我活动范围也没那么大啊。
鹤鸣:“……”
你他娘的跑就跑了,好歹把车驾留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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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只用了大半个时辰,然而等鹤鸣一步步从城外走回来时,天都快黑了。
浓橙色的夕阳勉强挂在天边,将周围的云团晕染出血一样艳丽的紫红色,两排归林倦鸟吱吱嘎嘎的叫着划过天际,宛如写给她的两道挽联。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汗流浃背的鹤鸣死死抱住入城后第一家店门口的石狮子,拉风箱一样喘的有进气没出气,整个人都要变成面条随地流淌。
这得有一个半程马拉松的距离了吧?如果不是床铺的诱惑,她真是恨不得露宿郊外。
偏偏她住的客栈跟这个城门口是个斜对角,要走回去少说还得半个小时,然而她已被掏空。
不知疲惫的女鬼忍笑道;“要不妾去叫一顶软轿来。”
摆脱了流浪鬼的身份之后,莹娘实体化的状态就稳定很多,以后只要不是正午时分,寻常人根本瞧不出她是个鬼。
鹤鸣顺着石狮子滑下来,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叫,叫!倾家荡产也叫。”
什么狗屁穿越,这是变形记吧?真是要了老命。
莹娘离开没多久,鹤鸣就隐约听见有阵喧哗由远及近,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哭嚎和打斗声。
她努力掀开眼皮,往声音来源处瞥了下,心道不是这么倒霉吧?
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才几个呼吸,街头拐角处就倒飞出好几个人,眼见着就要打到她面前。
鹤鸣:“……”
世界如此之大,你们就不能留个清净的角落让我挺尸?
“主人,哎不对,老板!”去喊轿子的莹娘突然去而复返,一路上步履轻盈蛇皮走位穿过人群,花容失色道,“了不得了,王友德疯了!满城要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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