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莱夫人的这个决定确实打乱了宁宁的安排。宁宁有那一瞬间的慌乱。巴特的样子看上去很有威慑力,结实、高大、健壮,因木讷而理直气壮的严肃的面庞。即使铁匠夫妇加上大汉斯能够碾压他,他们在巴特面前也是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地讷讷无言。他们几乎不会去抗争,甚至于不会去质问。教堂的光辉在巴特背后燃起熊熊烈火,胆敢抬起头的人都会被灼死。宁宁问:“如果他病好了呢?”
巴特没有看过小汉斯的样子,他被问住了,呃的一声。铁匠夫妇立刻充满希望地看着她,好像这样就能叫小汉斯立刻从床上起来,能被他们推到巴特面前,就好像推到丽莱夫人面前,叫这一切都不曾变化。宁宁说:“如果小汉斯病好了,能不能回去教堂?”巴特慌乱地说:“不知道,要问丽莱夫人。”
宁宁沉稳地点了点头,即使她心里也一样摸不着底。赶走就是被赶走了,还能不能回来,那要看丽莱夫人的考虑。但她的神情让铁匠夫妇和巴特都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冬天的雪夜陡然不那么锋利,稍微让人心里的一暖。宁宁说:“我知道了,谢谢你,巴特。”她侧头很明显地看了老汉斯一眼,但他看起来呆得像头蠢驴,只会站在雪里,喃喃地说谢谢。宁宁想算了,她的钱袋还没藏回墙里,她小心地掏出来,从里面取了一枚给巴特。
“跑这么远,辛苦了,巴特。”巴特诚惶诚恐地接过,他那么高大的身体,在瘦小的宁宁面前近乎低下头来,连在后面张望的大汉斯也睁大了眼。送走了巴特,宁宁对铁匠夫妇说:“很晚了,回去休息吧,这件事不要再说了。”“但是……”宁宁重复:“明天厨房有重要的事要做,不容许闲人打扰。如果明天晚上能回来我或许能传达确定的回音,但是你们要耐心等。”
两个互相扶持在风雪里的穷人面面相觑,脸上带着愁苦,混杂着惊喜、希望,和犹豫不决的,逐渐黯淡下来的光。谁都知道,小汉斯活不久了。宁宁咬了咬牙,即使如此,也绝不能让他影响到王宫的事,否则就算她救回了小汉斯,丽莱夫人不让他回到厨房,也无济于事。何况,她也得去王宫,才能拿到药。
她只能赌,赌时间能给她足够的筹码。不能暴露女性的身份,不能损失更多的金钱,不能让小汉斯死。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绝不能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第二天早上宁宁没有去看小汉斯,除非拿到药,拿到圣水,或者别的钱小柔能拿到的什么厉害的药水,那个孩子不需要无用的看望。厨房在一大早就已经陷入了喧嚣的忙碌,在寒冷的冬日,热气蒸腾,整栋石头房子里充满了氤氲的雾气,面包和酒的香气膨胀地荡漾开来。
厨房今天的伙食很好,肉和布丁让他们吃了个饱。孩子们早上努力做了面包,发放了本日唯一一批圣餐,然后他们在中午轮番领了自己的新衣。下午没有活可干,宁宁要监督他们轮番洗干净,丽莱夫人等着做最后的检查。
宁宁将自己那只缺失的鸟用干净的布条遮掩了过去。盛放面包的铁盒是滚烫的,有人没有端牢,宁宁为了救那盘面包,她的大腿上不小心烫到了长长的一条,靠近腿根。她用雪水擦拭,糊上一层香油再用布捆牢,丽莱夫人没有检查到最后,看到末端向上红肿的瘢痕就皱着眉骂宁宁:“这个时候了还给我出错!”
宁宁低下头:“很抱歉丽莱夫人,我没有端牢面包。”这并不是宁宁的错,那个犯错的孩子差点都吓尿了。但现在可没这个闲空赶人出去,丽莱夫人狠狠地瞪了肇事者一眼,示意回来再算账。
他们坐上两辆拥挤的马车,有骑士前来押运酒桶,护送队伍,高大的马昂着头嘶鸣,在雪中喷出热气。路上很是萧索好走,还没有天黑的时候,已经举了一城灯火,盛大的圣歌仿佛永不止息,恢弘地唱响对神灵的赞美。钟声敲响,彩带纷扬,远处人们拥挤在主路边上,看着路过的使臣华丽的马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宁宁忐忑地随着马车的起伏,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腿上热辣辣的剧痛,但还可以忍。她和小柔对着最后的细节。小柔正盛装打扮,居高临下地坐在轻纱笼罩的香车里,悠闲地看着使臣的马车浩浩荡荡向自己开来。王宫前一夜之间就用魔法盖起了坚固的小楼,人们坐在这里等待喝茶,等马车驶到面前再慢悠悠地下楼迎接,好像这样就能够彰显国威和实力,体现自己并不那么迫切迎接客人的心态。
小柔不高兴地抱怨:“这里热死了!”宁宁在马车里搓着冰冷的手脚,在颠簸发痛的骨头下竭力捂着保暖,她穿着一身轻纱,热得出汗。宁宁再一次确认:“进去以后你找机会去小花园。”
她们将会面的机会定在那里,无论是在宴会前还是在宴会后,脱身更容易的总是小柔。国宴的外面是可以赏景的小花园,小柔在那个地方待过两三次,她知道哪里熟悉,可以躲藏,或者不着痕迹地落下药水。最坏的结果就是不能碰面,小柔将药落下,宁宁随后去取。
好吧,最坏的结果是,宁宁拿不到药,而小柔就不能出去玩。她不耐烦地说:“我总有办法的!你给我好好找机会才对!”
小柔至今还不知道宁宁是用什么身份进的王宫,宁宁朝她谨慎小心地保密。——虽然她也知道,这其实无济于事。马车摇晃着进了王宫,做了三次检查。为首的骑士似乎心情非常糟糕,他们搜查得很粗暴。宁宁第三次被要求下车,在风里瑟瑟发抖地站成一排,头上飘下雪花,带着头盔的骑士老爷高高在上地骑在马上,桀骜地扬起头,回首看向王宫大门外,呼啸而上的礼花。
随之而来的是小柔的尖叫声:“啊啊啊啊啊钱宁宁!他好帅!他好帅!”
他是谁?宁宁被她的尖叫声弄得头晕。即使在王宫内城,也能听见远处人群,仿佛震动了整个雷乌斯的呼声。“光明神!”他们喊着:“赞美光明神!”你会不为任何东西,仅为这个呼声,裹挟着拜倒在地。小柔喊着:“他好帅!那是谁!我也不知道!你等着我会弄清楚的!”
她很快弄清楚了,那是撒姆·威登伯爵。宁宁已经在厨房里排队,再一次分发食物。足够而不让你饱足的食物和酒能让你双颊红润,而不在这等场合上有任何失礼。他们严谨地整理衣服,按从高到矮的顺序排好,低声念诵□□字,在王宫管事的大声训斥下熟悉流程。他们会为贵客送上面包,替他们斟酒,将圣水点在他们额上。没有人敢问如果那些客人不接受圣水怎么办,即使每个人都想起那个教堂前的使者,他拒绝进入教堂,拒绝向神行礼。
宁宁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机会为拿药的事情操心。她当机立断地对小柔说:“时间定在宴会后吧。”小柔好一会儿才回:“好。”她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宁宁能听见她那头传来一阵快活的笑声。她们之间的通讯有时候如果足够强烈,即使切断,或者不愿意去听,也能听到对方那边的情景。很模糊,但是,很玄妙,能够感觉到。宁宁一直尽量避免,有时候有选择地放一点给小柔,与她相反,小柔好像从未刻意遮掩过。
她为什么要遮掩,被光芒笼罩是这样得意的事。她巴不得和宁宁炫耀。宁宁能听到那边的那个伯爵,他在奉承小柔。他仅仅只是说了一两句话,所有人都要互相见礼,大主教、公爵、伯爵、迎客的王储,远道而来的使臣。圣女虽然重要,也不是唯一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角色,小柔的心已经跟着那个使臣伯爵走了。
宁宁完全没兴趣去想那个伯爵是有多英俊讨人喜欢。她听见小柔说:“艾瑟尔大人!……”她稍微楞了一下,原来艾瑟尔也和她在一起。那是当然,他是大骑士,她是圣女。她马上就被眼尖的监工盯着叱骂了一句:“走什么神!”宁宁收敛心神,回到面前的演礼上。
然后很快的,王宫就入夜了。大雪在天上飘扬,无声地融入城堡上的青苔。钟声悠扬,风琴畅响。宁宁捧着罩上银罩子的银盘,这稍微有一些重量。她能从孩子们鸦雀无声的队列里听见,在走廊尽头大放光明的大厅中,洪亮的魔法放大的声音正在致辞。灯火辉煌,跳动在石墙的影子上,站在他们身边的王宫管事,神情阴暗得像个魔鬼。
他侧耳倾听那边的说话,面上如痴如醉。但一有召唤,他马上就回过神来,严厉地在他们身边一挥,用口型说:“出去!”
宁宁有一瞬间担心小柔会不会认出她,不过她已经低着头,跟随着队列,鱼贯而出。她踩在光滑琉璃的地砖上,感觉从下到上,都明亮得像一面镜子。王宫如同一个灿烂的梦境,金碧辉煌的穹顶,周围喧哗的人声,宾客穿着正装,丝绸衣服上的缎带柔软得像是河流,流淌在繁花和金子上。宁宁太瘦小,不够漂亮,她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后面,给使臣的仆从献上圣餐。但是她还是要从人们面前走过。在那一瞬间的眼角余光,宁宁就确定了谁是那个什么撒姆·威登伯爵。
那个男人坐在那里,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随意一瞥而过来上挑的眼角,带着漫不经心而优雅的笑意。他系着漂亮的领结,领口繁复细致地流泻而下的蕾丝花纹,扶在高脚酒杯上的手指修长,嵌着华贵的宝石戒指。扬唇一笑好像有点咬着牙,仿佛有某种将猎物撕开吞吃血肉的力量,但转目一看,却又觉得那笑容美丽高贵,炫目无比。
他全身像是有那种诱惑,邪恶、美丽、优雅、高贵……糅杂着温和的傲慢。他没朝宁宁看上一眼,那是当然。宁宁知道大概在场的所有女人都在看他。他仅是自在地坐在那里,等人跪在脚下,献上自己的肉体,可能还有灵魂。
……他黑发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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